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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来日故应难 ...


  •   盖聂赶到鬼谷是在两个月以后。
      外山的松柏四季常青,景致如旧。他抬头瞧着枝叶间零落下几线若有形质的阳光,停顿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进谷内。……离开此地已经有十年了。
      谷内的模样与他离开时也并没有很大不同,只是荒芜了些。小径上生着杂草,茅屋因为无人打理而显得有些破败。再往深处走,便该是那片坟地。——而今师傅终于也长眠在那里了。盖聂停下脚步。一个黑色的影子拄着剑远远立在那儿。
      “师哥,你又迟到了。”卫庄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仍带着笑。依稀有几分少年时比剑胜出的意气飞扬。可他手上握着的是鲨齿,攥的极紧,远比那时候更加稳健有力。
      盖聂抽出了渊虹,一言不发的走上去。卫庄疑惑了一刻,随即了然的笑笑。师兄弟两个极有默契的摆起了师门的起手式。而后卫庄一剑递出。
      再见到盖聂,他胸口便一直压着不可言说的一团心绪。……从很久之前,他得知盖聂逃离地宫之时便悄然滋生的郁结。
      他并非没有见识过盖聂的执着,却绝没有想到,半昏迷在榻上的男人是从什么时候聚集了那样的决心和恢复力,硬是聚集自己的力气离开了他的禁锢。得知他走脱的消息,自己竟也并不那么惊讶。这才是盖聂吧。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没有任何境遇可以胜过他的固执。上一次,是他离开鬼谷,去往一条自己不清楚的道路。对方的目的和坚持他不能理解,这让卫庄很焦躁。可是,这才是他曾经想要花肥一生精力去征服的……对手。
      卫庄想,盖聂与自己终究是全然不同的。
      后来他也离开鬼谷回到韩国,母亲已然在焦虑和心悸中病重亡故,一生都不曾快乐。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也早已战死在疆场。他不动声色的入了宫,成为那位韩王的贴身护卫,韩国第一的勇士。——直到城破时亲手砍下那个男人的脑袋。
      韩王的殉国本该是安详威严的。那个男人却在他笑着低声叫出父亲之后,头一次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可是已经太晚了。除了眼前这个他曾经最信任的俊美青年,宫中已无人可以为他执行殉国的礼刑。
      卫庄抹去溅在脸颊上的血滴时仍然笑着,没有丝毫动容。很多年前盖聂仿佛曾经皱着眉说小庄你这样不好,复仇杀人……是没有意义的,他不能使人快乐。
      可是又有什么不好。
      他从来便深陷在这样的泥潭之中,不过是独自一人向着更深的黑暗又走了几步而已。已经是这样的人生了,那么他期待的事,一定要全部达成,才算是对得起自己。逃避鬼谷宿命的人不是他,让师尊失望的人也不是。
      他会成为最好的剑客。拿到掌门的资格和完整的印信。学会最后的剑招。或许需要很久,可是除了这个,似乎也无可期待了。
      只要打败盖聂。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难以清楚定义自己的师兄。明明只要相处的久一点便极容易看透他的行为,却这么多年也无法全然理解,支撑他的,到底是什么。可以那么轻易放弃自己的追求离开鬼谷,却又敢于背离所有的同路者,去维护那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秦王。
      ……不,其实他从未放弃自己的理想罢。
      看着他杀人或者身处战场的模样,卫庄总是错觉他们是一类人。能够杀伐决断者,骨子里总该是嗜血的。
      可是盖聂的眼神永远明亮,注视着更加遥远的前方。即使身处修罗场中,他的理想也仍是干净的。
      见到矗立在机关城上的白衣男子时,这发现让卫庄再一次焦躁起来。
      只要盖聂还活着,他便不能移开自己的目光。用嬴政的血为韩国复仇,甚至得到天下,究其根本也不过是证明原本不该见着于日光之下的自己存在的意义。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都不在吸引他了。
      渊虹的剑尖直指向他面颊,卫庄向后仰起脸,鲨齿抡出一个漂亮的半圆,而后反递向他的胸口。盖聂上来便用足了真力,剑法凌厉凶猛,竟有些不管不顾的味道。卫庄有些惊讶,却极喜欢这样的酣畅与计算。渊虹的剑刃大概会从侧面封住自己,正可以变招去划他的左臂,师哥或许会变招挑刺,又或许会切他的胸口。
      盖聂的剑式向来漂亮,渊虹从右侧笔直的递上来。双剑交击,而那剑身上竟已没什么力量。卫庄一怔,叮的一声,渊虹便被荡开去,鲨齿剑势不减,笔直的刺透那白衣,没入血肉之中。
      渊虹剑尖撑地,盖聂伸手去按胸口的伤处。最后一刻卫庄死死撤回鲨齿,然而剑尖仍深入了半寸,他含怒抽剑,血立刻涌出来。盖聂额上冷汗津津,扶着渊虹单膝跪落。
      “……这算什么意思?”一旦回过神来,他立刻冷笑出声:“师哥,你已然这样看不起我,这样让招也不肯与我好好打一场?”盖聂仍不说话,只是低头喘息,唇色惨白的毫无生气。卫庄这才觉察不对,倾身下去按他的脉搏,不一刻就变了眼神:“你的内力和内伤,怎么回事?”
      盖聂的脉象虚浮滞涩甚至不及常人。竟似虚脱一般,没有留下任何余力。同时他注意到盖聂的衣襟和袖口上都有些血迹。干涸了很久,被神色的花纹掩住了,需要仔细分辨才看的清楚。
      过了很久盖聂才慢慢说:“……我已尽力而为,抱歉,这一战之后,或许再不能续约了……小庄。”
      卫庄用力抓着他的臂膀,他仍是有些别扭,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终于还是遂了旧时。卫庄挑眉看着他。盖聂又说:“来时路上,我碰见了阴阳家的少司命。之前墨家的人曾为我诊断,旧伤积郁心脉,三年内妄动真气,或许之后一生再不能动武。我曾想与你最后一战,却终于没能赶上。”
      盖聂抬起一点头,淡淡看着他:“我已尽力而为……小庄,这次真的是你胜了。”
      盖聂没有告诉他,破出少司命的阵法时他已然是强弩之末。他吞了端木蓉瓷瓶里救命的药丸,借马赶来鬼谷,却终究只是到此为止。而此刻药效过去,伤势一齐发作,不是一星半点的痛。他也没有说少司命擅长的是窥视人心的幻术。紫发青衣的女孩子有一双清澈过头的眼睛,整个人都像是一面娇小美丽的铜镜,反映人心。盖聂陷进她的法阵里时还带着些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徒劳的与虚空的敌人作战,耳闻目前的却是自己的回忆。她像是求知欲旺盛的孩子,纯粹因为好奇而翻弄着剑客的记忆,于是那些想念的不想见的画面在他眼前回环往复。有时候一个片段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些,那或许是少女不能理解其中过于复杂晦涩的心绪,所以如同念书一般抽出他们来仔细瞧着。并非全是恶意,缺极为痛苦。盖聂最后放弃了打斗,只是坐下来。
      于是他一遍遍看到最好的朋友的死。有着相似面容的孩子从角落里抬起头望着他,然后开心的笑了。他看到燕市的酒筑与水寒的剑光,咸阳宫里一重一重的帘幕与高的望不见顶端的明堂。他看到师傅背对着自己站了很久,最后说聂儿你都猜对了。离开鬼谷那天雨水几乎浇坏了茅屋,也湿透了师傅的长袍,直冷到心里去。
      他累极了,几乎要就这样睡过去。
      他看到很久以后荆轲又来咸阳找到自己喝酒。笑眯眯的说你走的这两年我去了一趟鬼谷。本来想见见你那个不相上下的师弟,结果只见到你师傅,他腿脚已经不好了,一直坐在床榻上。盖兄,你可真有个好师傅。我去讨教剑法,他听说我是你的朋友,便一直拉着我说些你少年时的事,又说他很是想念你,即使你自己离开鬼谷,他也仍当你是他的弟子。荆轲又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耳边,他特地要我带一段话给你,说你和你师弟的十年之期仍然有效,他留着给你的鬼谷掌门令,就在……
      盖聂猛的睁开眼睛。
      渊虹划在臂膀上,借着这一痛的清醒他终于瞧清楚迷雾中少女所在的方位。他调动所有气力,胸口顿时切割似的痛起来,盖聂咬牙吸气,推出渊虹。
      最后的百步飞剑。
      他仿佛听见小小的一声悲鸣,而后世界在他眼前回复了原貌。
      那些回忆让他想起一些忽略了很久的事,而今终于是该决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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