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谜》陆之于

3、第 3 章 再见

　　广播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吴言皱着眉头丝毫听不进去，她想哭。
　　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刺痛了她的眼睛：抱歉，我是个哑巴。上车吧，我带你回市区。
　　她攥着童弥的手机，浑身僵硬像根木头一样杵在狭小的空间里，他为什么道歉？
　　吴言想说很多话，想问很多问题，想表现得正常一些，镇定一些，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做不了。
　　车子开得很平稳，显然司机驾龄已久，福利院和水杉早已被抛在脑后，来往车辆逐渐增多，城市的街道繁忙而喧嚣，无端端让人更加焦躁。
　　童弥找了个路边停车，见副驾驶上的人仍旧是上车后的样子，不敢看他，于是敲了敲副驾的前控台。
　　吴言一个激灵，转过头。
　　童弥嘴角上扬有些忍俊不禁，只是看到她无措的眼神一抹许久未有的情绪又冒出了头。他压下心里的那丝烦躁，笑着指指手机。
　　也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童弥接过电话时，只觉得这东西烫手得厉害，机身汗津津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简单地打了几个字，他竖起屏幕：往哪儿开？
　　该去哪儿？吴言张了张口，又想到吴院长并没有特意放慢语速，她沉默了几秒，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把我放在上次那家咖啡店吧。”
　　她这么说，心里似乎笃定对方依旧记得自己。
　　童弥点点头，把手机放进一旁的置物架，又将载有两人的车子塞进了长长的车流中。
　　往常几分钟就能开到的路程，今天却格外漫长。越是想要快点逃离现在的处境，老天爷越是想要考验她，收音机里传来实时路况：中山路与清平路交叉口发生工程车与小汽车连撞事故，造成清平路南北向严重堵车。请过往司机及时绕路。
　　好极了，前后都是车，他们插翅也难飞。
　　吴言想打破车里诡异的气氛，她想让他知道她的惊慌并不是……并不是什么？她说不出来。
　　清平路着实堵了好一阵，吴言站在咖啡店门口想要邀请童弥一起吃个饭，对方只是摆摆手，笑着驾车驶离。
　　抬手抹了把眼睛，干涩疼痛，她转身推门走进了另外的世界。
　　吴言走得很坚决。
　　年初抵达的那天，母亲跪在家中供奉的观音菩萨面前整整两个小时，一句话都没有对她讲。吴言提溜着行李，大剌剌地扑进家门，强迫自己不再去思考任何事情。
　　一晃三个月过去，当了接近一百天的闲人，周围人都觉得她大概不会轻易离开时，她又背着双肩包出发了。
　　谁都没有来机场送别。
　　巨大的玻璃墙外站立着庞大的飞机群组，繁忙的候机楼人来人往，有的抵达，有的出发。吴言望着不远处的地面，眼神虚无，脑子里一片空白。
　　“前往xx的旅客，航班现在开始办理登机手续，请尽快前往十号登机口登机。”广播里传来通知，吴言依旧一动不动。
　　直到……“吴言旅客，吴言旅客，听到广播后请速到十号登机口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请速到十号登机口登机！”
　　发呆的那个人突然被惊醒过来，看了眼手里的机票，又抬头看看一旁的显示屏，原来叫的是她。
　　登机口的两位执勤人员看见左手边第一排第一张座椅上的人缓缓站起身抹了把脸，然后拎着包朝他们走来。
　　吴言递过机票，工作人员诧异地抬了抬眉毛，敢情他们广播了那么久，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又见她似乎情绪不太对，办完登机手续后又同机上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
　　近七个小时的行程，吴言不吃不喝蒙头大睡，下机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水肿。空姐略带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告别，“欢迎您再次乘坐xxx航空，再见。”
　　“谢谢，再见。“
　　再见，荒唐的那一天。
　　几千公里以外的福利院此时却难得的热闹，被耽搁许久的口腔检查终于开始了。
　　“院长，孩子们都到了吗？“吴语笑眯眯地扫视一圈，看到小朋友一个个期待又害怕的神情觉得十分有趣。
　　“到了到了，开始吧！“
　　长龙逐渐开始蠕动，孩子们好奇地围在一起想要看个究竟。这个咕哝着：嘴巴张那么大，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那个嘀咕：咦，她的牙齿都黑了……
　　这时，队伍末尾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哭声，吴语偏头一看，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紧紧搂着老师的脖子不肯撒手。
　　哇！吴语心里直呼天呐，这位老师的容貌简直堪比一线巨星。可惜吴言不在，不然肯定比她更激动。这人也真是的，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跑到那种兵荒马乱的地方去。日子苦不说，家里人天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她……呸呸呸，大吉大利。
　　小女孩一直在哭，吴语本想过去瞧个究竟，奈何姜医生这厮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自己体会。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忠实地履行自己南丁格尔的职责。
　　长长的队伍终于接近尾声，小女孩红着眼睛依旧在啜泣。抱着她的那位老师始终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不发一言却时不时给她一个微笑：没事的，不要怕。
　　一个比老吴还要有耐心的男人！
　　“老师，她是不是害怕啊？”
　　对方笑着点点头，吴语只觉得眼前一亮，心里忍不住爆了声粗口：我靠！这男的也太好看了！
　　姜益生似是早就习惯了她的这副腔调，接过话茬，“宝贝不要怕，叔叔只是帮你检查下牙齿，不会痛的哦！”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又趴回老师的肩窝，不肯下来。
　　老师有些无奈，给了一个歉意的微笑抱着孩子走到了一旁。吴语见他放下孩子，举起手朝她比划了几下，心里不禁有些惋惜：这么好看的女孩子，竟然是个哑巴。
　　两人在一旁交流了好一会儿，最终小女孩点了点头，牵着老师的手走过来，“医生叔叔，我很勇敢，我不怕。”
　　姜医生笑眯眯地点点头，“是啊，宝贝真棒！”
　　在检查的过程中，小女孩始终紧紧拉着老师的手。虽然小小的身躯不停地颤抖，可是她努力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就像在说我不怕，我不怕。
　　检查结果很棒，没有一颗蛀牙。小女孩破涕为笑，举起双手要抱抱。
　　老师点点她的额头，欠了欠身，抱着她走开了。
　　吴语忍了半天终于等到开口的机会，“他竟然是个哑巴！”
　　姜医生皱了皱眉，“为什么用竟然这个词？”
　　“他，他长得这么好看！”
　　这是什么逻辑？姜医生给了她一个白眼，“因为他不会说话，所以阻止了你想要祸害人家的打算？”
　　“哎哎哎，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吴语一把将口罩摘下丢了过去，“我是为吴言可惜！这人看着就是个好男人，可惜了……”
　　“你怎么知道你姐姐会在乎对方不能说话？”
　　“这不是在不在乎的问题，这是……”
　　姜医生没有说话，看了眼陷入沉思的女人，不再搭理她，自顾自收拾起摆了一摊的用品。
　　吴语想了半晌，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是对方能说话，该多好？
　　童弥认出了吴语，姐妹俩容貌相似，但显然性格迥异。只是，他一眼就看出了对方的想法：可惜他是个哑巴。
　　只是，这种眼神对他而言稀松平常，他见得太多了。
　　这些年，唯独有一个人，他在她眼里看到的不是可惜，而是痛。
　　为了他而痛，莫名其妙的痛。
　　他不能害了对方。童弥这样告诫自己。
　　院长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意思，没有再多言，只是偶然间提过一嘴，那姑娘似乎出国了。
　　童弥当时垂了垂眼，躲过了院长探究的眼神。
　　那才是对方该有的生活。
　　是吗？
　　时隔三个月，吴言再次回到战争前线。炮火的轰鸣声，枪支的爆破声，人群溃逃的尖叫声，痛失家人朋友的哭泣声，一切都有些不真实，又或者说太过真实。
　　她和同伴正走在通往政府军临时指挥部的街道上，满眼都是黄色的沙尘，两旁的房屋支离破碎，三层的变两层，两层的变一层，屋顶墙壁顶着大洞裸露在空气中，像一个个巨大的骷髅。
　　哗啦啦，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好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围上来。
　　“姐姐，你有糖吗？”
　　“姐姐，我想吃糖！”
　　这是常有的事，吴言笑着拍拍他们的脑袋，“你们在这儿等会儿，姐姐得先去忙点事。一会儿就回来啊！”
　　“啊……”一片失望的声音，孩子们又一窝蜂散了开去。
　　可是，才刚走进那栋楼，突然传来两声枪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吴言心里一凉，转身冲了出去！
　　流弹击中的地面，灰尘还在盘旋，有一个小小的身体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地上一片殷红，是刚才第一个冲上来要糖吃的小男孩。
　　吴言死死抿着嘴唇。
　　她觉得自己又悬到了空中，看着呆立在灰尘中的自己和慌忙抬起孩子奔离的人群，画面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