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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凤钗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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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做上了大小姐,她们给我漂亮的衣服穿,拿最好的香料给我熏;吃最好吃的食物,睡最舒适的床榻。
他们对我视为王女,我却找不到快乐的源泉。
外祖父看我进府以来闷闷不乐,一天到晚心事重重难免担忧我抑郁寡欢的心情会一朝变为心病。那次的事,会成为我的心结。
于是,他交代给我的表哥一桩事情。
他要让他带我出去走走,熟悉帝都。一边增进表兄之间的感情,一边一好让我散散心。
表兄事务繁忙,自要我亲自去找他。亲自去找他,我心底也是愿意的。多走动走动,也没什么特大的坏处。
我顶着金制流苏冠子,拖着藕荷色的大袖直裾来回的跑。穿过九曲回廊,踏过亭台水榭,终于找到了表兄住的别院里,委实不容易。
到了院子门口,我大摇大摆的走进去了。他的侍卫也是有几分辨认的眼力的,肚子里揣了明白,没有把我这张陌生的脸孔给拦下。
我第一次来到他的院子里,发现他的院子的布置与我的院子不大一样。我的院子里是被他们安排种遍了百花,他的院子则是栽了几株普普通通挺拔的竹子,除了简易就是随性。
得一言之,不似他尊贵的身份。
夫子同我教过,梅兰竹菊是四君子之征。他栽了其一,他的为人品性就在旁人眼前暴露无遗。一象,谨慎之下是一颗温暖的心。
外冷内热是吧?
晓得了他的小心思,我立刻有了与他交流拿捏的主题。我思忖着,
日后与他打好关系相处着应该不会太难。
跟外祖父比起来,我还是宁愿和他相处。
“是,公子。”
我跨过门槛,迎面撞上一个高大坚实的胸膛。我倒吸一口冷气,揉了揉头,抬头要瞧撞我的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他的院子里,居然会有和我相同毛毛躁躁的人存在!
“痛死了!”
也许真的是我个子太矮的缘故,平视长到他的胸口。不得已,我昂起头满怀好奇去目睹他的长相。我看见的,是我每夜辗转反侧思念的人。即便是他化作尘埃,我也辨认得他!
喉咙滚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哥哥。”
里面办公的宇文玥以为是我在喊他,整了书文起身朝门口走来。
“翩翩,我随你出行。”
他不理我,神色有些僵硬。投来的目光不是我一样的惊喜,而是冷淡、陌生、不解。我看他没理我,大概是把我忘干净了。
我不屈服,又唤了他一声。
“初夏哥哥。”
没可能,他不可能会把我忘记。
他的棱角被岁月的锋芒磨平了,目光从温暖逐渐变得寒冷。哪怕是这样,我一样是认得他的!他的相貌、语调,我不曾忘!
“我是翩翩!”我搭上了他的衣襟,仰着头凝望着他。这些年来,他长高了,长得比家中院子里我与他栽下的小柳树还要高了。
高到,遥不可及。
他避开我的视线,轻声咳嗽:“表小姐认错人了,我叫月七。”
月七。
怎么会……
我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被打碎,后来是沉寂的暗黑。
我连连后退,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的腿脚软麻到站不稳,有门槛扶着我才能支撑得住。我慌忙的掉转头,向外跑去。风从我的耳畔呼啸而过,背后的呼喊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的耳边,只充斥着风的哽咽。
2
骗子,统统都是骗子!
游行帝都我没有去,我转头奔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蒙上被褥,关闭门窗,把自己封闭。
小姐姐推开门,端来我最爱吃的点心。明是青天白日的,屋内却没有一丝光线,伸手不见五指,阴冷的渗透骨髓。
“小姐这是怎么了?不是应该同公子出府游玩了?”
小姐姐走至床榻边,掀开了我身上的被褥。
“哥哥他……不认我。”我呜咽一声,眼泪又不争气的往下掉。我知道我的眼泪不值钱,现在哭了也没人会来安慰我。
过去安慰过我的人,都在一个一个个的离我而去。
小姐姐以为我口中的‘哥哥’是宇文玥,短暂的呆滞过后是一声低低的笑:“怎么会呢?你和公子是亲人,是表亲。怎么会不认小姐?”
我咬着唇摇一摇头,“哥哥不要我了。”
他不要我了。
翠姐姐不要我了。
父亲母亲也不要我了。
我为的什么?
没意思了,没意思。
为何生,为何亡?
小姐姐并不懂得我话中的意思,她道:“小姐的兄长怎会不要小姐?小姐尽胡言乱语。该吃吃,该喝喝,莫要想那忧愁事。”
“你不会懂的。”
盖上被褥转过身,不再理她。
第一日,他们以为我心情不好。小孩子的性情是六月的天,琢磨不透。他们认为我是在闹脾气,一笑而过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翠姐姐再次被狼吃掉,血肉模糊的场面再一次冲击到我的心。我吓得满头大汗,久久不敢入睡。
紧接下来,我三餐没咽食粮,他们认为是我胃口不好。
第三日,我又梦见了翠姐姐。之后,我便自言自语神神叨叨。
第四日,他们认为我是疯魔了,请了医者来瞧我。医者说我刺激过大,给我开了安神的方子来打发他们。
第五日,安神的汤药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一切如常。我依然没有咽食粮,断了水源。我不吃不喝,意气消沉。
第六日,喝药没有起色,我就把小姐姐给我煎的药给吐了。
第七日,我没亡,却和死没有什么两样。
第八日,外祖父来看望我来了。
由于我足不出户,我不知道府外帝都里的流言蜚语。
他们在讨论我,说:宇文家出了一个疯小姐。
“你们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我闻大门沉重移动,紧是丝丝缕缕的灼烫的光线流露闯进我的眼睛和皮肤,我像只触了阳光的厉鬼惊恐万分,挥舞着手臂破口大骂。
我不想见谁,我想要享受永恒的安静。
“走,走!都走!”
我的反抗,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只是一出笑话。懦弱无能的蝼蚁,朝生暮死的蜉蝣,弱小无辜的蚂蚁,恃强凌弱的螳螂。
我是谁?
门又重新闭起,漆黑里,我听见车轮滚动。
“翩翩,你生病了。”
是外祖父。
“我没病,你们错了。”
外祖父沉默片刻,缓慢道:“翩翩,你病得比我想象中要严重。”
我发出‘咯咯’的笑声,在这处封闭的空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外祖父,病重的人不是我,是你。当然,还有它。”
他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
腐朽病重的,是这个国家。
被蛆虫啃烂的,是它这一棵参天大树。
很快,它会枯萎。
繁华盛世,会变云烟。
“翠姐姐说,这一天不会太久远。”
3
每当夜晚降临,我都能梦见死去的翠姐姐。
她一袭白色的衣裙站在我的面前,雪色的衣裙上全部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在白衣没有覆盖住的肌肤,可见野兽啃噬的森森白骨。
我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每回醒来弄得一身的汗水。
之后,我睡不着了。我无心睡眠,我一动不动的仰躺在床榻之上。我就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天边泛起了的鱼肚白。天边从青至朱,普照这块散发着阵阵恶臭的土地。清晨的微风,拂过我的脸庞。
我向空中伸出手,感受温和的光线穿透过我的指尖。
在看不见的角落,在黑夜之后黎明,又有多少生命悄然无息逝去。
我的命,是翠姐姐的死亡换来的。
她的青春,换去我的命。
我不敢闭眼,我怕我一闭上眼,我就看见翠姐姐惨死的模样。
不知道究竟躺了多久,直到那道久违多年令我怀恋的声音再次响彻我的耳畔遣散这场压抑许久的阴霾。
阴霾散了,我瞧见了黎明的曙光。
“翩翩,你别再折磨自己行不行?”
听到声音,我利索得从床榻上爬起。我抬眸注视他,不哭也不闹,与那天相比,我的表现不晓得是有多镇静。
“原来,你记得我。”我轻轻的笑出了声,“你居然还记得我。”
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我以为,你把我忘记了。”
“翩翩……”
我不是没有想过和他重逢的场面,我想跳到他的面前,告诉他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变听话了。我是不是乖了,长高了……
还有很多,是他不给我机会说。
从这一秒开始,我没再喊他一声‘哥哥’。
我要他的时候,他不要我;现在,我也不需要他了。
像他,不要我一样决绝。
“你该跟他们一样恭恭敬敬的喊我一声‘小姐’。是么?”
我稍稍昂起了下颚,指腹微凉。
“月七是么?你是以这样的称谓,来对待你的主子么?”
黑暗中,我清晰得看清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伤感。他的感情和我的讨好一样一文不值,随后,他垂下头。
“是,小姐。”
他还真敢这么唤我!
我敛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心一痛。我想不通,我和他为何以这种方式去相逢。相逢之后,我不是我,他再不是他。
一个人,真的可以单独走得不见人影么?
“是他们让你过来的?”我深深得吸了一口气,问他。
如我所愿,他的话还是精短简洁:“是。”
我不喜欢那样的他,服从命令的姿态像个傀儡。
甚至,是厌恶恶心的。
“不管谁来,最后的结果都是不会改变的。所以,你不必费力。”
4
“距翠姑娘下葬过去一个月,小姐不需跟自己过不去。”
他略一停顿,又道:“身体要紧。”
他倒提醒了我,算起来,翠姐姐故去一个月,头七早过了。
按照老人的话,翠姐姐或许投胎转世,寻了一个好人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那是她想要的,也该得到了。
我骗了自己。
是我过不去自己的坎。
我也不想自己有一天会跨过去。
是啊,我过不去的。
我才是那个耿耿于怀过去的可怜虫。
回过头,背后空无一人。
我发出阵阵骇人的苦笑,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被褥,似乎被我抓住了的东西真的能够回来:“我走不掉,也回不去了。”
“翩……”他立刻遏止自己冒犯失礼的称谓,想上前的冲动又被他自己压回心底,想做却不敢做。他道:“小姐,一切都结束了。”
过去了么?
真的,过去了么?
我抬起头看他,眼底有些期待泛滥:“你也会回来么?”
他哽声,没有回答。我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告诉我你会回来的。”
是祈求还是哀求,我分不清了。
可他对我放下尊严的模样视若无睹,不放在心上。太放低姿态的去求旁人,旁人会看你软弱无能只会徒加兴致,把你踩得更低。
他不是神仙,没有例外。
他很决绝,不给我喘息思考的机会。他说:“我,不会。”
我缩小了瞳孔无助的望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心止不住阵阵抽搐。
整顿了情绪,说道:“我要听理由。”
他的视线看向别处,像他的心一般深不可测。
“答案很简单。欠你们的我还完了,也该还我自由。”
他的自由,不是一直都存在的么?明明,没有人阻挠他呀……
没有,没有啊!
我坐不住了,暴躁的大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如依你的所言所述,你对我的好,对我许下的诺言,尽是诓骗的么?”
我想过许多的结果,我不想,最后遇见的结果是这番的不尽人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回答甚至越过了我问的问题。他对我问他的,置之不谈,直接忽视过去。
“翩翩,我不是笼中的金丝雀,可以任你摆布。”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以为我拿他当成什么了?
宠物?玩伴?
“翩翩,我告诉过你。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在一起。”
我又有点想哭,但想忍下不哭。
“初夏……哥哥,我从未……”
我想告诉他,我拿他当家人。很想,很想。
他,没有给过我机会。
“小姐,你我地位悬殊,月七担不起你这一声‘哥哥’。”
“您的哥哥,只会是玥公子一人罢了。”
放在过去,我拿他当同他相似程度极高的一个人罢。
我知道了真相,感到无比痛心。一声声,一句句,化作了刀子来捅我的心。
“今天的话有点多了。”
他不在乎我么?
我想,一定。
连他,也不要我了。
5
自他走后,我开始吃饭。
他解开我的心结,立了大功,得到了一笔丰厚的赏赐。
用不着他说,我也知道。这个主意,必定是我的外祖父出的。
法子固然是好,解开我上个心结,再结下我下一个心结。
放跑了狼,吓死了豹子,还剩下虎。
我没再绝食,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大病初愈,表兄好不容易得了空,允诺携我出门走上一走。
他带我来到了帝都的大街,巴望琳琅满目的摊位和货品,还有形形色色的行人,我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兴致。
我脸颊上的深沉同忧郁,不应该是我这个年纪该拥有的。
是表兄他同我说的。
他想让我开心一点。
是件好事。
欲言又止,我无意间瞥见躲在角落里围成一圈嬉戏的孩童。他们手拉手转着圈,唱着一首又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
记得儿时的自己和他,也同他们一般,和伙伴们在村口无忧无虑。
如今,什么也变了味。他不是他,我不是我。
他说他欠下的早就偿还,难道那时的欢喜,是装来诓骗我的么?
想起他的冷漠,我心头一痛。
表兄见我神色异常,找了个话题拉着我离去。我吃定了他给我信服的借口,乖乖的跟着去了。
他带我来到一座酒楼,由于不清楚我的胃口,他把酒楼里所有爽口的吃食点了一遍,才心满意足的坐稳了位置。
他一样一样的介绍桌面上看得眼花缭乱的吃食,将来历和故事一一说给我听。难得他有这般的闲心和兴致,我也一一受之。
类似的情况不多得,我当然要分外认真的去听记。
一来一去,一字一言,消磨时间。
现在的闲暇如虚如梦,谁又会知晓,在此之前,我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在狼嘴里讨活命的机会?
嘴里咀嚼昂贵的点心,索然无味。
“你和月七很熟?”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没见过。”
我又说了谎话,心里没有一丝的羞耻。
他不认我,我也不认他。
“不对。你们不但熟,还一直相识是么?”
我没有回答他,喝了一口燕窝雪梨甜汤。味道清甜,非常滋润。
“你们相识,在我之前。是也,不是?”
我咬着唇瓣不出声,前头喝汤甜滋滋的味道还残余在嘴唇上,舌尖一卷揉在唾液里是满口的甜蜜,手有余香。
表兄话少,性情冷淡直白。他的话,强势到不屈服不行。
我叹了一口气,搁下了晶莹剔透的玉碗。
“有些事,我不大想提。”
当我组织起下文,包厢的推门被人缓缓移动。微妙轻巧的声音惊动了我,忽然一震。门拉开了,走进一个人。
是他!
是我,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他看到我,应是理所当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常的反应。
“你来了。”
表兄开口道:“我以为你真不来了。”
他待他,非常亲昵。不似,主仆间该存在的感情。
他拱手,话语飘飘而来:“月七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