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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凤钗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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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七有罪。”
彼时,我心软如绵。待他,我居然还有一丝丝的紧张。
我听过大户人家对犯错的下属是不会心慈手软的,惩罚有重有轻。
轻的生,受尽皮肉之苦;重的亡,死后不得安宁,尸横街头。
我不管他来到宇文家之前经历过多少我未知是他痛苦危难的事,既然我做成了宇文府邸里的大小姐,我就有权利去拦下他。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好,有罪。”表兄呷一口雨前龙井,茶香四溢。他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问他:“月七,我问你。越时晚到,该受什么?”
他目光一黯,答曰:“禀公子,月七立即打断自己的腿谢罪。”
说罢,他先迅速点了身上的几个大穴,再之取了地上的佩剑作势要朝自己的腿骨打去。我眼看他的腿要被打断,心急如焚。
我见形式不对,大喝一声:“住手!”
表兄悠哉悠哉的望着我:“哦?”
被他剜一眼,我的手掌心冒出一阵冷汗。黏黏糊糊的,委实不大好受。由于是情急之下,对策和说辞二者我没一项思虑周全的。
“表兄不可以。翩翩在吃食,若是血溅当场,便倒了胃口。”
我以为我这般答话就会消了他的愠怒,不想表兄略一抬抬手,复而对他道:“扰了表小姐的兴致确实不妥。月七,还不出去领罚。”
眨眼的瞬间,一个人的生死决断在他一念之间。
我叹,正是所谓的王孙贵胄。杀伐,果断。
我看不得血腥,也不愿见那一副他拖着残腿缓慢走动的可怜相。
于我用尽苦心,任其绞尽脑汁想破了头。本该承担的主人却情漠然无色,表兄的命令仿若与他毫无关系,他不曾动容分毫。
他竟然不在乎自己?
我难以置信,他连给自己求情的话一字不提。
他竟然这般不疼惜自己的身体么?
他站起,提了佩剑,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疾步走向门口。他说他欠我的早就还清,不顾情分对我讲出恶毒的话来伤透我的心。
我不能像他那样冰冰冷冷,无情无义。所以,我必须救他。
我咬了咬牙,道:“不许你去!”
果然,他停下了脚步,回过头诧异的看我。不光是他,还有表兄。
“恩?”表兄若无其事的摆弄着案几上的茶具,又捋一捋皱起的雪色的宽袖,“翩翩与月七果然相识?不然,为何心忧甚他?”
我恍然大悟,表兄和他相约一场在此,竟是来匡我说实话的演得一出戏。我揪着绢帕埋怨自己痴傻,不知不觉中了他们的诡计。
依人言,他们两个自小长大,关系是铁到不能再铁。表兄待他如亲生兄弟,又怎会因一桩脚程慢一事去埋怨处罚他呢?
是我判断错误。
“翩翩心系月七,想来你俩的干系也不浅薄。”
我的脸色一会白一会又红,被戳中心事羞愧难当。我暗恼他们合伙算计我,又恐他真的会有不测,两处心境把我折磨得水深火热。
“表兄视他为手足,感情比我同表兄深厚。有些事,兄弟间不该瞒着的,你该亲自问问他。这般寻着的答案,更确信一些。”
是啊,他们亲如手足。我和他之间的事,不该从我嘴里得知。
“月七,你瞒着我?”表兄的周身散发着丝丝刺骨的寒意。
显然,他动怒了。
他反身垂首:“公子,有些事……”
“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月七,告诉我,你是不是瞒着我?”
他一愣,回答道:“是。”
有表兄在,他必然什么事也不敢隐瞒了。他把过去的事一一交代说给表兄听,我悄悄嗤笑一声,拾起一块点心慢慢的吃。
他终于还是承认了。
想忘的事,不一定可以忘记。
7
绕了一大圈,终于承认了。
可我却,没有半分波动。
我想不通。
自己的心,仿若死潭没有圈圈水花。
“往事罢了,表兄无需惦念。”我看案几上的点心吃得七七八八,撸平了折起繁复的长袖,道了一句:“翩翩乏了,表兄我们早些回吧。”
出乎预料的是,表兄没有再去问我当年的细节,答应得爽快,刚才历经的事儿权当没发生过,一律抛之脑后。
“也好。”除此之外,一路上,表兄不再提起处罚他的事,断腿的风波平平安安的过去了。表兄不罚他,我安了心。
大病初愈,精神匮乏。我失去同龄人专属的精神面貌,体虚面白活脱脱一个病秧子。即便脸颊上有胭脂遮盖,也挡不住病态。
走在街上,扫视几乎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玩意儿,我的心情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又有了心惊肉跳的经历,兴致是彻底失掉。
表兄随手拿了一只灯笼给我,上头圈画得是几朵寥寥可数的垂枝海棠。画功粗糙,画物死板,属下乘作品。
下乘作品,打包白送我,再倒贴,我仍是不稀罕。
表兄好说歹说非要我提着玩,我拒绝掉他的好意。
在表兄的眼里,我应当活蹦乱跳的满大街胡跑。有了事,我不会有胡闹的精神。表兄不是我,他没遇过,自然不会懂。
我的生命才开始,我却以为自己过完一辈子。
剩下悠长的年华,我没想过该怎么度过。
表兄白了一眼他,问他:“你同翩翩青梅竹马,认识的时间又比我长许多。月七,你该知道她爱什么,又不爱什么是么?”
我弯了弯唇角。
他知道个屁。
待在一起,他不尝问过我的喜好。
这个世上,能让他唯一在意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他抿紧唇不言,不一会,只观他提步向一处卖泥人的小摊走去。与摊主交流几局,取回一只巴掌大小的泥人。
我痴了,我不知他会记得。因为这桩事,连我都快忘得干净了。
想想过往,由于村落偏僻,去县城赶集每每要花上整整一天的功夫到的。我当时偏爱泥娃娃,几乎是爱不释手的。
可这买来的泥人,也单单够我玩上一天。后来,他想了一个法子来寻我的开心,学去手法自己做起泥娃娃给我。
表兄挑了挑眉,饶有趣味的望着他:“哦?”
“住的屋子离县城远,就算有铜板,也不是天天能买到这玩意的。她又欢喜,我无法,泥沙和了打上来的井水,捏道供她玩乐。”
捏泥人的力道得讲究,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也不成。
“她爱这个?”表兄失笑,“月七,你的手挺灵巧。”
他眉头稍展,神色柔和:“还不是她惯出的。”
我的脸可耻的一红,目光转到别处。
8
“惯得也好。灵巧一些,讨人欢喜。”
表兄依旧同他调笑,从他的手里接过泥娃娃把玩。
“我小时候,没玩过这个。祖父说,不许我玩。”
我睁大了眼睛,第一次听起表兄说关乎自己儿时的趣事。我是初来乍到,在宇文家,除了小姐姐以外,还算亲近的便是表兄。
可惜表兄的性情不似小姐姐,不大好说话。
我晓得外祖父对他的好,我历经外祖父的严厉,却不晓得他待表兄的苛刻到了一种境地。外祖父的苛刻,让表兄失去快乐的童年。
“表兄,其实,这泥娃娃也没什么好玩的。总归是泥巴捏的,即便有了人的五官和人的表情,那还不是一团泥巴么?”
表兄指腹抚过的地方裂出一道道裂痕,可想而知,他是有多大未泄的怒火?即使有火,拿泥娃娃糟蹋岂不可怜?
我瞪了他一眼,“那都是幼时的事,你提它做什么?”我瞟了一眼表兄掌中的泥娃娃,最长的裂缝到了脖子:“表兄,这娃娃要坏了。”
表兄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迟钝的看了一眼,没再死命攥着。
“我快忘了,说过娃娃不顶玩的,我还用力……”
表兄自嘲一声,似笑非笑的把娃娃丢给他。
“还你,拿稳。”
我瘪了瘪嘴,继续往前走。
回到宇文府,是晚上了。帝都的路很长,长得走的我腰酸背痛。
沐浴完,更上新衣,自有奴仆好酒好肉的招待。我夹着菜,小口小口的咪着吃。做小姐的代价,无论何时何地,不忘礼节。
就算是饿得吐酸水,也不可狼吞虎咽。
嘴里嚼的是山珍海味,身上披的是玉石金片,我没有感到有一丝自在、开心。他们有一句难听的话,叫做狗改不了吃屎。
也就是说,我注定一辈子是做穷人的命。
“小姐吃吃这个凤心,用河豚汤煨的,滋补着呢。”
小姐姐挽袖拾了一筷子凤心予我,我摇了提摇头,嘴里苦涩得紧。
“罢了,我饱了。”说罢,我起身放下长裙到内室读书。
说是读书,其实是百般无聊喜爱多读几个字。
与书为友,有两大好处。一来我可以放下琐碎烦心的事;二来我能从书中体会别人欢愉的乐趣。走不能走,却还是能观上一观。
念一首诗,画出诗中美景是我想出给自己的乐子。我陈铺宣纸,调制颜料,提笔在纸上描描画画。不出片刻,一副画儿就出来了。
直到子时,我才安置。
9
次日清晨。
我还在睡梦中,他来了。
我其实不想见他的,我忽悠小姐姐叫她许我再睡半个时辰。现在身份相差极大,我是主子,他是仆人,他等我不是应该?
以公报私,是啊,我就趁现在逮到机会罚他一罚怎样?
小姐姐明显没有悟性,参不透这一点。
她推攘着我,“小姐,日上三竿了。月七大人他,等候一上午了。”
她这一番话激起了我,我飞一般的跑下软榻。
“你怎么不叫醒我?外祖父如是知晓,定然是要骂我的!”
“小姐,您昨夜晚睡。我见你睡熟,不敢打扰。”
宇文家规定,无论有恙无恙,必须早起。我昨天画画忘了时间,挑灯晚睡,一睡不起,过了时辰。更何况如今外面是他求见。
“他找我干嘛?”
小姐姐取一件粉色的襦裙给我穿上,外面再套了一件米黄色的大袖长衫。小姐姐拉我在梳妆台做下,替我束发。
“奴婢不知,倒是公子的护卫月七大人,一直坚持见不到小姐你就不离。我对大人说小姐在就寝,不曾苏醒。他非要……”
“行了,等等去找他就是。”
小姐姐搓着稠带,问我:“小姐,今天梳何髻?”
我注视雕花檀木化妆盒里的簪花摇摆不定,犹豫不决。看了少顷,将盒中一支浅紫色的百步摇放在案几上。
“双螺髻吧,插上着支步摇。”小姐姐颔首,谈笑间她挽好双螺髻,拿了我挑选的步摇置入我乌黑的鬓间。
“小姐,成了。让奴婢伺候你洗漱。”
小姐姐拍一拍掌,侍女鱼贯而入。
我洗漱好,侍女在小姐姐的指挥下推开门。我看见他在大太阳底下晒着,人黑了许多,汗水湿透了他的长衫,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
我轻咳一声缓解见面的尴尬,“听说,你找我?”
“正是,小姐。”他扬起下颚抬头看我,从他的眼眸被我捕捉到掠过的一缕惊意。也不怪他被我这一身装束震撼到,为了能够体现我与平时的与众不同,我最后特意让小姐姐给我眉心加了花钿。
眉间羽花,摇曳生姿。
我注意到他今天没有带佩剑,手掌心捧了一个盒子。
我指了指他怀中的盒子,被太阳照得眯一眯眼:“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我有预感,他找我的缘由,大致是源于这盒子。
他把盒子轻搁在台阶上,“这些东西,是公子叫我转交给小姐你的。他公子说,我不见到你,不准我离开。”
“表兄说的?”
“回禀小姐,确实。”
咦?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带着满腹疑惑锁定那个盒子。
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我让小姐姐抱回了盒子,我伸手戳了一戳盒子的彩色绑带。布料很舒服,柔柔软软的。鼓鼓囊囊的,装得东西快要爆出来了。
“倘若无事,你便走吧。”我同他多余的一句都没有,话一出口我愣住了,是何时起我同他从形影不离到了生分如此。
他舒息长叹,“小姐注意身体,月七告退。”
10
一天下来,我心情郁闷的不得了。
我叫小姐姐找人来给我在树下绑了秋千,自己在坐在秋千上荡着玩乐。美曰其名是找乐子,我荡了一个下午,没悦心到哪去。
说上一句实的,我不懂自己为何不开心。
一个下午,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我在想,我和他。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走后,我命小姐姐打开了盒子。盒子里装的不是名贵的玩意,通通是一座一座捏好的泥娃娃。数一数,上下共有三十六只多。
每一个小娃娃神态不一,各具特色。
我认得手法,三十六只小娃娃全出自他的手。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夜未眠。
秋风凉爽,徐徐拂过我的脸颊。风将秋千牵引,荡在半空。
我想,这是表兄的命令,该与他无关。与他无关,他没有能力去质疑表兄的命令。以现在我和他的关系,他不会待我跟从前一样。
想到这里,我终于笑出来声。
破裂的玉石,总是有瑕疵的。
我荡着秋千,心底没但没寻到释怀,反倒越来越压抑,透不过气。
俯瞰宇文府的美景,我有点想哭。
花园再好,百花盛放。娇生惯养的它们不及远在家乡的山丘上的野菊花。衣服再美,绣工精湛。金线银线不及身上的布衣荆钗。
初夏早在他离开我的那一天死去了,现在活的,一直是月七啊。
回不去了。
回到屋里,面对面摆放整齐如一的三十六只泥娃娃。我怕极了睹物思人,让小姐姐收好缩在柜子里。
小姐姐不懂来历,出主意给我。她说,与其叫这些一个个中看不中用的泥娃娃压箱底积灰尘,不如奖赏美名分散各院落的姐妹们。
拉拢一下人心,打点打点,算是物尽其用了。
我拒绝她的说法,到底是舍不得的。我再不想见他,这一个个的泥娃娃,总归是他逐个逐个亲手捏出的。
送给别人,算得暴殄天物。
再说,她们不一定会好好珍爱。
那还不如留下吧。
小姐姐阴阳怪气的抛了一句话,“姑娘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是明白的。可是小姐,你还未及笄呢,就牵挂上人家了?会不会太早了呢?”她又嘟囔几句:“你是小姐,月七大人只是一个看院的侍卫。”
“您对他情窦初开,会不会不大好啊?”
我浑然不解,“你什么意思?”
她话里有话,言中有意。当时没有人教导我何为情愫暗生一说,我也不会弄懂小姐姐的话是何意。
“小姐,我劝你趁现在赶紧断了念想。否则,日后是要吃苦头的。”
吃苦头?
“吃什么苦头?可否具体?”
小姐姐忽然意识到什么,捂住了嘴。
“多说无益。”
我不爱她半说半猜,伸手要去挠她咯吱窝。
“快点说!说完!”
她是极其怕痒的,引她欢笑连连,眼角有几滴泪点。
“小姐饶了奴婢吧?怕了怕了!”
听到她的话,我收手:“好好说话。不怕,就我们两个。”
小姐姐抹一抹眼角溢出的泪,道:“我说。小姐恐你是动情了,动得是男女之情。不然,不然三十六只泥娃娃也不会舍不得送。”
我骤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