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百二山河》谢西山

4、第 4 章

　　“你心里有事儿。”

　　清凉殿上皇帝寝宫，女人大剌剌地把一双薄底靴子跷上御殿的桌案，对桌案后面的子婴说。

　　她是个气质很奇妙的女人——或者可以说是少女，十分年轻——看起来还在双十岁上，穿着一身男人才穿的束袖武袍，火红的料子上织着暗提花，一眼看过去就是非富即贵。头上也没绾髻，只用一个金环高高束着一个马尾，里头编着五彩绳打成的络子，顾盼时自然流露出一股凛冽的英气，似笑非笑打量着大梁的新帝，抬手懒懒向自己两眼一比，“别装了，你眼睛里藏得那点事，我都能看出来——怎么样，要不要说给小表姐听？”

　　子婴背后的大太监朱金月在心里叫了声苦，却也不敢出声。对方一路长驱直入闯进内宫，他上去喝问的时候直接被令牌抵到面前，上面明晃晃“云南王穆”四个字险些闪了他的眼。这还是武靖先帝那时候的古董，专门赐给重臣贵戚的，全朝堂上下唯有长林王府与云南穆府的两块，举着这神物能直入宫禁不必通传，见帝不跪百无禁忌，凭他的身份贸然出声，恐怕只能是惹祸上身。

　　子婴定了定神，从开始猝不及防的惊讶中缓过来，有些戒备地轻轻皱起眉头，“你是谁？”

　　“云南王府，独孤靖瑶。”对方并不介意他回避话题，反倒是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他，“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

　　“我认识你。”子婴恢复平时那副一贯喜怒不惊的样子，轻轻垂下眼睛不去看她，淡淡打断她的话，“令堂独孤夫人一代女中豪杰，万人敬仰。你十六岁挂帅出征南楚，怒江之畔引山潮冲散南楚精兵十万，朝中一时热议，称你颇有当年霓凰郡主之风。”

　　“算你机灵，没提不该提的。”独孤靖瑶手搭着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腿面，像是看得得了趣，盯着子婴看个没完。

　　“你倒真有点和元时不一样。”她扬起眉梢。独孤靖瑶不似寻常女子春山如黛，反而生了一双斜挑的剑眉，扬眉时天然带着一点凌厉的气势，直言不讳地干脆道，“我喜欢你。”

　　“……”子婴一时被她这坦荡的表态噎住，一时不知怎么和这举止过分放肆的云南王郡主聊天，终于流露出一点不快的神色。

　　“害羞了？”独孤靖瑶把上身凑近桌案，慢悠悠笑了一下，“不会这么不经逗吧——”

　　“穆靖瑶！”

　　子婴还没来得及回答，大殿门前就遥遥传来一声怒喝，萧平旌一路疾步走来，“把你的腿拿下去！成何体统，给我跪下参见圣上！”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独孤靖瑶听着他怒吼，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下意识跳起来，回头便看见他一脸冷冷的怒意，站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地单膝往地上一跪，对子婴拱了拱手，“……参见陛下。”

　　萧平旌走过她身边，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在她膝弯上——独孤靖瑶一个趔趄，疼得暗自龇了龇牙，只好把另一个膝盖也放平，老老实实跪好。

　　“参见陛下。”萧平旌跟着在她旁边跪下，礼数周正地举手平额，深深叩首——子婴看他这样行礼，下意识匆忙站起身来，反应过来暗觉自己反应过激，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

　　“平……平身，”他半晌才有些磕磕巴巴地开口，“不用多礼。”

　　“穆靖瑶久在边关，疏于礼教。”萧平旌直起身来，却没有起身，行礼一板一眼地回禀，“一时忘形冲撞圣驾，还请陛下恕罪。”

　　独孤靖瑶撇了下嘴，“我姓独孤，不姓穆。”

　　“回去我再跟你算账。”萧平旌冷冷横了她一眼。独孤靖瑶天不怕地不怕，爹妈管不住的一个混世魔王，奈何总归有个高一尺的道镇着，看着现在萧平旌总是有点怵头，张了张嘴，十分识相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子婴把那点看见萧平旌就忍不住兴起的慌张压平了，好歹让脸上的神色如常平静下来，绕过桌案过去托住萧平旌的手臂，“请起来说话吧。”

　　——他一握之下，反倒自己愣住了。萧平旌看着单薄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手臂握着也只有细细的一把，看来那“看着单薄”恐怕还有不少是衣物遮掩的效果，只是稍稍加点力气就能摸到手臂的骨骼……这人怎么这么瘦？

　　“陛下？”萧平旌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子婴回过神，抬眼看见他有些疑惑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抓着人不放有点奇怪，连忙松开了手，还唯恐他多虑地把手背到身后。

　　“没，没什么。”子婴看萧平旌退了一步，自觉拉开距离，站到下一级台阶上和他平视，心里不知怎么便略略有些失落起来，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张握了一下，“长林……表哥来见我……见朕，是有事吗？”

　　他这语无伦次的模样与和独孤靖瑶独处时判若两人，萧平旌倒是从没见他气度从容过，只当他初登高位习惯性见到自己紧张，反倒是仍跪在地上的独孤靖瑶敏锐嗅到点什么，听着那句磕磕巴巴的“表哥”，不免饶有兴趣地一抬眉，悄悄抬头扫了子婴一眼。

　　有猫腻。靖瑶郡主回想起刚刚两人说话时子婴的眼神，在心里十分笃定地敲下一记实锤。

　　“我听家将说靖瑶郡主入宫，唯恐她冲撞陛下，是来找她的。”萧平旌冲他客客气气地躬身又行了一礼，“既然找到了，臣就先带她告退了。”

　　他脚下轻轻踢了一下独孤靖瑶的衣摆。独孤靖瑶懒洋洋没骨头似地爬起来——爬到一半又挨了一记踢，只得心里翻了个白眼，恭恭敬敬跪回去对子婴行礼，“臣告退。”

　　“无妨的。”子婴看他瞧着独孤靖瑶的惫懒又皱起眉头，连忙从旁说道，“郡主只是和我说说话，平旌表哥……你不要生气，也不用往心里去。”

　　他这句“你不要生气”语气太软，倒像是小心翼翼的讨好似的。原本正要从地上爬起来的独孤靖瑶也不急着起来了，唯恐打破这看热闹的气氛——萧平旌像是也没料到他这么说，或许说是从没见过一国之君用这种语气说话，他看了子婴一阵，像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样，为难地叹了口气。

　　——我说错话了吗？子婴在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地想。那些勉强压着的慌张冒出头来，令他不觉稍稍屏起呼吸，有些紧张地看着面前的萧平旌。

　　“……陛下。”萧平旌沉默了一会儿，却是对他笑了笑——这个笑和子婴这些天见到的都不一样，他的轻轻眯起眼睛，唇角轮廓柔和，含着一点无可奈何的为难和宠溺——萧平旌长得本就清俊秀美，经年累月的寒毒让他看起来显得苍白起来，一旦眉梢眼角的凛冽威势褪去，看起来竟有些柔秀的韵味。

　　子婴凭空被这一笑引得心乱跳了一拍，暗暗掐住自己的掌心，就听萧平旌接着开口，语气温和地问他，“是臣和您太不亲近了吗？”

　　“……”

　　子婴没说话，他已经全然被“亲近”这两个字砸懵了。虽说明知道萧平旌说得不是那个意思，却做贼心虚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脑子里不该有的念头一时纷乱冒出来，堵得他嗓子发干。

　　“是我疏忽了。”萧平旌轻声叹出一口气。他看着子婴微微睁大眼睛盯着自己一言不发的样子，心里暗道这样赶鸭子上架，也实在太难为一个长在深宫妇人堆里的十六岁孩子，语气更柔和了一点，“那您想要臣怎样做？”

　　他这样全然顺服的姿态，却反而让子婴的心跳得更快了。那些争先恐后的妄念一发而不可收拾，让他手心都要渗出冷汗来——子婴不敢贸然开口，唯恐出声就泄露自己心下的波动，缓缓吞了吞口水，压着呼吸平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开口，“朕……想怎样做都可以？”

　　“当然，”萧平旌看他紧张的样子，耐心回答道，“一国之君，自然想怎样都可以。”

　　“那……你不要住回长林王府去了。”子婴将那些浮出水面的念头一一按回去，斟酌着慢慢说道，“宫中文书往来也方便，你就在西暖阁住一段时日……方便处理朝政，也……方便多过来看看朕。”

　　真实的心思在最后一句里才冒了个尖，他就忍不住先自己解释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陪陪我——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了。”他最后这句实实在在戳中了萧平旌，透着十分无依无靠的可怜，着实让萧平旌心软下来，自然点头应允，“我会经常过来的。”

　　“那我……朕没有其他要求了。”

　　两人说话告一段落，萧平旌带着这时才慢吞吞爬起来的独孤靖瑶告退。他们走出殿门后，一直大气也不敢出的朱金月才小步趋近，这才发现刚刚还结结巴巴的陛下长长舒了一口气，顺手从桌上抓了一本书按在脸上，随即做贼一样躲在书后面，自顾自偷偷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