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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还在想你皇兄去世时候的事?”

      子婴感觉肩头微微一重,一点微末的暖意拢上来,把他从记忆中那个晦暗的画面里拽出来。他回过神低头看看,发现肩头压着一领斗篷,来人从他身后绕过前方,伸手从供案上取了三炷香,就着旁边的蜡烛点燃。

      “被事情拖住了,一直抽不了身。”萧平旌对着灵位拜了三拜,将香在香炉里插好,这才继续说道,“早知道该提前来一趟,不该拖这么久。”

      你能来就行,他只要看见你就会开心了。子婴心里想着,看萧平旌一拢衣摆,在他身边的软垫上跪坐下来,一点清苦又辛辣的药气从他身上飘来,在自己鼻端萦绕不去。

      “你生病了吗?”子婴脱口问道。他伸手想去摘肩上的斗篷——萧平旌身上只穿了一身素服,想来现在披在自己身上的这件原是穿在他身上的,还有些未散尽的温度——萧平旌却伸手在他肩头一压,止住他的动作。

      “没事,”萧平旌说道,“我陪陪你就走了。这殿上太冷,穿着吧。”

      子婴于是收回手。萧平旌说完就没有再开口,只是跪坐在他身边,双眼望着供桌上的牌位,不知在想什么。他想了想,发现也没什么话好对对方说,索性也沉默下去,只是长明灯火光明灭之中,他忍不住几度回过脸去,小心翼翼打量身边的人。

      他和萧平旌不熟,从前也没见过几次面,对方对他的了解可能也仅仅止步在“是元时的亲弟弟”这个层面。皇室子弟中,萧元时年纪最长,也最与萧平旌亲近,他仅有的几次见过萧平旌,也是在幼年时期,对方进宫探望元时的时候路过撞见。很快十余年前那场朝局动乱,长林王府一夕衰败,大政旁落,风雨飘摇——这一切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他生长在深宫里,默默无闻无人理会,那些惊心动魄的万代传唱的内容与他丝毫不沾边,自然也就没什么与这个传奇一样的长林王有所交集的可能。

      他不知道怎么和这个表兄说话,不知什么样的话题不引他反感。他沉默惯了,渐渐也就越来越不会与人打交道——尽管他实在好奇,也着实仰慕这个被传奇光环笼罩的表兄。

      子婴尽量克制着,每次看过去都很快把视线移开,让自己的打量不那么明显到让对方察觉。萧平旌仍然跪坐着不动,慢慢的他居然渐渐感觉到自己也跟着平静下来——好像在对方身上有种无比平和的强大气场,他的存在就能让人镇定下来,慢慢就觉得那些从萧元时去世后一直空落落的不确定感渐渐从他身上剥离了,让他不由自主沉下心来。

      “只是区区十年,我来这里已经有三次了。”

      良久之后,萧平旌在他身边出声说道,“先帝驾崩的时候,元时祭奠他母亲的时候……这是第三次。”

      “……嗯。”子婴拿不准他的意思,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害怕吗?”萧平旌倒不因为他沉默的态度表示什么,转而接着问他,“突然一夜之间,就要接过这么多事。为难你了。”

      “还好,”子婴规规矩矩回答,“也是我应该做的。”

      萧平旌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下面的话,半晌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向外走去。

      “……等一下,”子婴终于忍不住出声,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摄……长林……”

      “……就叫我表哥吧。”萧平旌闻声回头,看他期期艾艾的样子,不由无奈一笑,“怎么了,还有事吗?”

      子婴从软垫上站起来——他身量还没有长成,萧平旌的斗篷披在他肩上,末端一直垂到地下——他又把斗篷小心翼翼向上提了提,这才开口问,“你……你会留下来吗?”

      “嗯?”萧平旌有些不解,轻轻挑了下眉梢。

      “就……之后这段时间,你会留在金陵吗?”子婴放慢语速,尽量不让自己的忐忑在人面前显得失态,但言辞之中还是流露出一点少年人骤然遭逢大事的失措,“我,我只是有点……你可不可以……?”

      萧平旌眼里闪过几分了然的神色,随即笑了笑,“当然可以。”

      “这几个月我都会在金陵,”萧平旌语气温和,慢慢抚平他的不安,“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也可以随时和我说。不用怕,我会陪着你的。”

      萧平旌从灵堂外离开,挥退想要跟上他的宫人,自己快步走下宫室之间曲折回转的长廊,向着二层宫墙外的西暖阁走。夜风寒凉如水,一阵阵的凉意卷过,埋藏在骨血深处的寒意被凉风激起——他全身都在发冷,冷到极处就变成针砭一样的痛,风好像变成刁钻的铁锥,冷硬地向他骨头缝里钉。

      萧平旌顿住脚步,有些不稳地扶住身边的廊柱,冷不防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冷笑,一个声音凉凉响了起来,“‘这几个月我都会在金陵’?”

      “……蔺九,”萧平旌听着这把声音,终于松了口气,“别说风凉话了……过来扶我一把。”

      白色的影子凭空一闪,幽魂一样无声落地。琅琊阁的少阁主从廊檐外翻了进来,带着一脸不赞成的神色,翻了个白眼,还是认命伸手搀住了他,扶他去回廊边的美人靠上坐下——他手上居然还端着一个药盏,深秋的天气,也不知道怎么还保持着温度,袅袅冒着热乎乎的白气。

      “拿着。”蔺九不由分说把药盏塞进萧平旌僵冷的手心,开始数落他,“路上赶了十天也就算了,让你下马第一件事先吃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哪有那个时间。”那一点温度落在手里,萧平旌借着这点微末暖意,终于能动一动手指,赶紧捧稳了药碗,免得失手砸了又惹这毒舌大夫数落,“进宫当晚元时就……然后又是这些事情。一刻耽误不起,我上哪里找这五个时辰?”

      “现在呢?也耽误不起?”蔺九凉凉拖长了声音。

      “……”萧平旌捧起药碗,十分识趣地一饮而尽。

      虎骨与穆勒花交混在一起的苦腥气从他胃里烧起来,萧平旌难受地皱了下眉——蔺九的药方几乎包揽天下的阳烈之物,每次喝这药都让他觉得像是活饮了一碗滚烫的铁水,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这一碗药烧穿。但方才那股从骨髓里泛出的冷意倒被驱散了,药力发散向全身,渐渐让他恢复了温暖与知觉。

      ——天下至阳之物,才能缓解深入骨血的“霜骨”。但即便这样,也只是能缓解而已。当年的知情人大多以为他身上的霜骨之毒已经被完全去除,也是因此当年的长林世子、他的大哥萧平章不治而亡——但事实上,这毒仍然有一部分残留在他身体里。

      当年毒发之后施救本来就晚了一步,而萧平章与他实际上又并没有血缘,他的身体本能排斥着来自外部的血液,导致只有一小部分药力勉强被吸收,能被救回来大半是运气使然,却并没有真的完全被根治。近些年当年吸收药力的作用越来越微薄,霜骨次次反扑也越来越明显,最初只是让他有些畏寒,到了最近这一年,已然会动不动让他全身经脉凝滞,发作最严重的时候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连呼吸都觉得艰难,仿佛全身四肢百骸正在一点点冻结。

      他接到元时的诏令时他正和蔺九刚刚抵达夜秦的边境,蔺九刚刚说服他在霜骨毒性再度恶化之前一起去寻找玄螭,结果没来得及下马就被驿使赶上,一纸诏书直接将他带回了金陵城。

      “你这个样子不行。”蔺九看着他在药力下终于升起一点血色的脸,伸手拿走他手里的药碗,“发作间隔越来越短了,本来是让你按时吃药有备无患,谁想一碗药都没撑住半个月。这方子太耗精气,你还一刻不停……你自己算算,几天没睡觉?”

      “……也没有几天,”萧平旌招架不住他一顿念叨,辩解道,“昨天趁他们熬不太住,其实稍稍睡了一会儿。”

      “是呢,三天就睡了昨天一会儿,睡了整整一盏茶。”蔺九冷嘲热讽,“挺够了是吧?”

      萧平旌识趣地不再说话了。

      “赶紧把你这烂摊子收好,”蔺九数落他,“至多拖到年后。还‘这几个月我都会在金陵’,你还打算呆多久?把事情能推都给我推了,剩下的抓紧处理好,扶起了小皇帝,就跟我去夜秦。偌大一个金陵城,没了你还不行了?”

      萧平旌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

      蔺九眉毛一挑,正待开口,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金陵朝局这十年间始终在动荡,本来元时登基后在慢慢平静下来……但元时死的太早了。六年的时间,不够居心叵测的人沉到水底,也不够忠心的人把持朝政。现在新皇十六岁,没有外戚没有皇亲,一个抓不住权力的小皇帝坐在皇位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元时正是顾虑这个,才飞马传书召我回京。”萧平旌抬眼看着他,轻轻皱着眉头,神色郑重地说道,“元时病倒时金陵的鸽房就开始日日往你手中送信,朝局什么样,你比我更清楚。这些大臣,在皇帝新丧当天夜里就敢里应外合逼宫生变,我要是撒手不管,子婴多久就会被他们从皇位上拉下来?半年?三个月?还是一个月?”

      “除了你没人能管了?”蔺九不耐烦地顶了他一句,“真当自己舍我其谁?”

      萧平旌轻轻张了张嘴,神色一刹那有些失落——蔺九后知后觉察觉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不免稍稍有些懊悔起来,“我不是……”

      “……是啊。”萧平旌笑了笑,摇摇头,神情有些落寞地开口,“本来也不是舍我其谁——但是那些舍我其谁的人都不在了,除了我又能有谁?”

      “我也不想身在朝局,不想涉足这种纷争。但是他们死了,我大哥也好,我父王也好——他们的命给了我,那他们的责任就必定也该是我来承担。”萧平旌说,“我该做,也必须做好。否则有什么脸去见他们?”

      “……他们为你付出,也不是为了要你承担这些的。”蔺九安慰道,“别想太多。”

      “我今天看着子婴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元启。”

      萧平旌突然没头没尾地说。蔺九转头去打量他,发现他已经靠着美人靠轻轻眯起了眼睛——困倦的神色渐渐泛起来,蔺九清楚他这个样子,是药逐渐起效的缘故。这些至阳的药物虽然克制霜骨的寒毒,本质却是在短期内强行推动气血运转,精气亏空人就会嗜睡,每每服药至少都要昏沉入睡五个时辰以上才能清醒。萧平旌大概已经有些陷入濛沌,说话的语气也有点飘,“元启当年,也是像他那样。谨小慎微,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

      “我后来想过,当年元启最难熬的时候,我没有听他说话。如果当年我肯听的话……也许之后很多事都会不一样了。”萧平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也许大哥不会死,父王也不会……也许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过去的事,后悔也没有办法更改的。”蔺九看他一点点坠进沉眠,放轻声音安抚他,“你当年已经做完所有能做的了,错不在你。”

      萧平旌却只是摇头。

      蔺九看了他一阵,四顾一圈,找到通往西暖阁方向的路,再看他差不多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便索性弯下腰去,伸手去抱他。

      萧平旌在掉进梦里之前像是轻声说了句什么,蔺九看他嘴唇开合,便把耳朵送过去听,只捕捉到后半句:“……所以我不会让他变成元启那样的。”

      所以?因为什么的所以?蔺九一时好奇心起,打算追问,再看过去时,发现他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仗着是病人就为所欲为……”

      蔺九没奈何地小声数落,只得熟门熟路让过他的手臂,俯身把他半扛半扶地抱了起来。萧平旌倒是很轻,这人长了个高挑的个子,骨架却始终像是长不大一样,和少年时代的身板一直差不多,霜骨复发后折腾得越发瘦了,抱在手里出乎意料的轻,蝴蝶骨硬棱棱地硌着他,让大夫忍不住朝天翻白眼。

      蔺九考虑着宫里人多眼杂,连着换了几个姿势,最后还是觉得不得劲,只得还像往常那样拢住他的后背把人整个抱起来,认命把人一路抱下长廊,向西暖阁的住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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