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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金陵皇城,三更过。夜行的飞鸟掠过殿宇的飞檐,天空沉云密布,漆黑如墨。

      宫城内灯火通明,宫人与禁军士卒来往穿梭。栖凤阁被四举的高烛映得透亮,深秋天本有些冷意,却被烛火硬生生驱散,造出令人窒息的窒闷燥热来。

      卢秋白悄悄抬起眼。栖凤阁宽阔的内殿地上铺满了软垫,正东一簇西一簇坐着一大批身穿朝服的人——整个京畿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在这里,有宫人穿过席地而坐的人群,为大人们送上茶水,但摆在矮几上的茶盘却没几个被人动过,在场的众人都心神不宁,间或有些隐秘的目光抬起,望向暖阁另一边,而后又带着些畏惧地悄然落下。

      “兖州长史奉长林王令,率州兵三千抵京!”

      “通州司马奉长林王令,率州兵三千抵京!”

      “江陵司马、徐州长史奉长林王令,率州兵三千抵京!”

      窒息的沉默中,暖阁门前传来士兵朗朗的通报声。朝臣中骤然爆发一阵低低的讨论,片刻之后前排有从一品朝服的老臣站起,卢秋白望过去,发现是太傅周谨言——老太傅已经快七十岁高龄,三朝老臣德高望重,却也只能如满朝文武一般被强行羁留在这栖凤阁中。

      “萧平旌!”老太傅将近一日一夜被拘困在这里,声音都有些嘶哑,此刻站了起来,颤巍巍质问道,“皇帝新丧,你就矫诏调集十六州府兵围困皇城,你要造反吗!”

      “……知道了,你先下去。”

      被他质问的人坐在暖阁侧面的长榻上,听过副将通报后只简单吩咐了一句,转过头对身边的宫人挥手,“去给老太傅上茶。”

      四下与老太傅交好的官员纷纷暗中扯他的下摆,无声示意他稍安勿躁。有侍女捧着茶盘蹁跹而来,盈盈一拜,“太傅请。”

      周谨言吃这不软不硬的一顶,也自忖不敢闹得太难看,只好狠狠咽下一口气,接了茶盏坐下来。

      卢秋白看了一阵,有些无聊地转开眼去。这气氛沉凝的大殿上他是少数几个闲人之一,他是从四品鸿胪少卿,武靖朝开疆拓土以来,大梁几乎占据所有外交的优势,鸿胪寺已然游离在权力中枢之外多年,这栖凤阁内微妙的场面与他并没有太大的相干,这殿中人人各怀所思的众生百态,落在他眼里看着有趣,但着实也没什么太大的意思。

      他开始走神,听着后宫的方向传来隐隐的哭声。皇帝龙驭宾天,寺观各鸣钟三万响,大梁佛教盛行,城内寺庙各立,一时间钟声自四面八方一声声传来,浑厚悠远,仿佛无休无止。

      ——如今是元淳六年秋十月,刚刚即位六年的皇帝萧元时七月染上恶疾,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便迅速恶化,药石罔效,昨夜崩于含元殿,享年只有二十三岁,拟谥号为孝文。

      孝文皇帝无子无女,遗诏传位幼弟晋王子婴,皇帝死前急召长林王入宫,临终托孤,将十六岁的新帝托给他,奉长林王为摄政王。

      这举动落在朝臣眼中,实在微妙至极,令人实在无法不联想到十年前的旧事。当初被托孤的老长林王与如今被托孤的长林王,老王爷当年的下场与当下王爷的做派,种种猜测在栖凤阁内诸多大臣心中徘徊,仿佛阴云沉沉笼罩,令气氛无端有些阴沉与凝滞。

      卢秋白倒是没多大的感觉,视线四下扫视时,无端掠过殿侧的长榻,像是被那一角月白勾住视线,不禁转回去仔细打量。

      长林王坐拥天下雄兵,三代累计的威望,大梁的军队比起国之重器,反倒更像是长林的私军。长林王奉召归京之时已然传书各州县,皇帝刚刚咽下气,第一批六州近两万府军已然到了金陵城,在朝会未散的时候已经将皇城团团围住,让满朝文武都被困在城中不能进出。

      卢秋白在心里算了算,三次通报已经来了十三路兵马,总计有四万州军就在皇城之下。所有进出都被禁绝了,每一次有新的通报传来,朝臣中神色诡秘惊慌、坐立难安的就更多一些——皇帝新丧,能有哪种异动他也心里一清二楚,只是冷眼看着,内心倒对这个铁腕的长林王生出一点钦佩之情。

      他向上看,望见一张年轻的脸,忽然就有点意外——长林王其实也在走神发呆。对方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斗篷,内里是素服,应该是前夜皇帝薨逝后去换的,一簇丰厚的深色皮毛缀在斗篷的衣领上,衬着一张素白的脸十分黑白分明,剑眉星目,整个人透出一种凛冽又清俊的宁定气质,平和却又有让人如临深渊般看不透的莫测,只看着就有种渊渟岳峙的平静感。

      “其掠如火、不动如山”,卢秋白脑中忽然就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种气质令他看起来已然有些一代名将的风范,是个能手握风雨、裁度天下的人——但仔细推算起来,历经那么多风雨,如今的长林王也不过只有二十八岁而已。

      卢秋白看着,不免就有些好奇。他入仕三年,进入朝堂时长林王已放马南山隐没于江湖,无缘见过,只听同僚讲过对方的往事,话里话外是十分的推崇,而能做到那些的的确也能称得上是英雄。不过他现在看着他,那些事倒都不重要了,他家学渊源,父辈多数从医,他虽然选择入仕,却也有些望闻问切的功夫。只是远远看这一阵,卢秋白就能看出来——他的脸过于白了,几乎有些失去血色的苍白,是血行不顺而畏冷——长林王是有病的。

      不过看这样的气势,倒不像是什么患了重症的病人……卢秋白心里无聊地推测着。冷不防一声通报从殿外响起,是最后三支州军抵达了皇城:

      “檀州司马奉长林王令,率州兵三千抵京!”

      “云州司马奉长林王令,率州兵三千抵京!”

      “冀州长史奉长林王令,率州兵三千抵京!”

      卢秋白听到不远处传来扑通一声,有人终于承受不住压力跪倒在地,“王爷饶命!”

      这人看服色应该是六部侍郎一级的官员,梁朝颇有两晋遗风存留,朝臣中大多还是以清癯飘然者为众,跪地的这个却是罕见地长了一身横肉,勒在朝服里像只酒红色的圆蚕。他跪在地上把头死死埋在双手之后,不敢抬头,一身肥肉都抖得快要翻江起浪,“王爷!下官是被胁迫的……求王爷饶命!”

      殿侧轻轻一响,是坐在长榻上的长林王站了起来。卢秋白看他神色,对方应该早有预料,既然有第一个人承受不住站出来,那这场僵局也就即将要结束了。

      “请吧。”他听到长林王轻轻开口,却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人,只是扫了满地坐着的文武百官一眼,平静说道,“还有哪几位大人?一并站出来,咱们早些结束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五个人膝行出列,一言不发与最先出列那个埋头跪作一排。

      萧平旌轻轻吁了口气,几步踏下台阶,站在大殿的平地上。

      “东青。”他偏头轻喝了一声。

      全身甲胄的家将应声走出长榻后的暗影,是个三十多岁气质精悍的男人,冲他一抱拳,“王爷。”

      “把人带去审了,和荀统领知会一声,让府兵守住宫城四面城门,”萧平旌声音不急不缓,冲他摆了下手,“在宫城外面就处置干净。动静小些,先帝新丧,皇城内见血不详。”

      “是。”家将低声领命,欲言又止,片刻后忍不住问道,“王爷,军报……”

      “没那么快,过后再说,不急。今天就先这样,让剩下的人散了吧。”萧平旌轻轻咳嗽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疲倦染上他的眉宇——很快一闪不见了,他举步往外走,“我去看看子婴。”

      1

      子婴将最后一叠纸折好放进火盆,窜起的火焰将它吞没。他收起手,静静坐着开始发呆。

      宫室被布置成灵堂,四下很空旷——萧元时死在二十三岁,太过年轻,后宫只有寥寥三两后妃,更没有后代。他与后妃关系也很平淡,守到入夜子婴看到嫂嫂们已经昏然欲睡,便索性悄悄叫宫人将她们送走。

      风从宫殿前门吹过,无声拂起灵幡。他看着火盆里跃动的火焰,灵堂晦暗阴森,令他想起前夜也是在这样一个深夜的时辰,他走过含元殿曲折幽暗的回廊,引路的宫女举高烛台,他们与背着药箱的御医们擦肩而过,走向宫宇深处皇帝的寝处。

      他跨进去的时候,萧平旌正坐在软榻旁的绣墩上,看得出是一身风尘都没来得及洗净,只匆匆换了身衣服便进宫来,眉眼中有些藏得很深的倦色,只有在病榻上的皇帝合眼时才短暂地流露出一点来。

      “……陛下,”

      他跨进来的声音惊动了一室的寂静,萧平旌闻声回头,看见是他进门,便低头轻声说道,“子婴来了。”

      他看着病榻上伸出一只手,颤巍巍地对他屈了下手指。

      “过来。”萧平旌低声对他说。

      子婴走上前去,萧元时性子极淡,并不与他们有太亲厚的关系,自病重以来也没有令弟弟们侍奉汤药——他是诸多皇子中唯一与元时一母所出的,却也并没有得到比其他兄弟更多的殊荣,在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各自生活在宫城的两边,仿佛同父同母的亲缘是假的。

      萧元时不亲近嫔妃,也不亲近兄弟,子婴始终觉得他心中有人,却猜不出是谁。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当他立在病榻前,看着形销骨立的皇帝仍努力握着床前长林王的手,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一刹那,便又重新落回萧平旌脸上去时,困扰他多年的问题好像一夕之间就有了答案。

      “皇兄。”他对萧元时行礼。

      “我把他……托付给你。”

      萧元时却不再看他,只是拉着萧平旌的手,好似深夜宣他前来,只是让人捧来一个他漠不关心、用来交托的物件,“我没有孩子,子婴是我唯一的亲弟弟……”

      “我知道。”萧平旌慢慢点了点头,“你放心。”

      他身上有种很宁定的气质,只是这一点头,便像是将千钧的重担轻轻接过了。元时缓缓喘了口气,眼睛微微发亮,有些混乱地艰难说着,“我让你做……摄政王,我把……长林王令重新铸好了,号令天下兵马,长林的尊荣……还,还给你……”

      萧平旌轻轻叹了口气,那一瞬间子婴从他脸上看到一点悲哀的神色,他重复道,“我知道。”

      “我母亲,舅父……平章大哥,大伯父……”萧元时困难地喘着气,病痛让他整个人都枯槁下去,说起这些往事却仿佛为他残破到油尽灯枯的身体注入了最后的生命力。他看着萧平旌,枯瘦的手力气却极大,死死抓着对方的手腕,“你恨……恨不恨……”

      “都过去了。”萧平旌轻声开口,“都是过去的事了……元时,放下吧。”

      他坐在床头,侧旁的烛台投下晦暗的光。昏黄的光照的他脸雪一样苍白,他削瘦,高挑,侧面看起来竟更像个单薄的纸人,而不像个手握雄兵的名将。但唯有背却是挺直的,一杆脊梁从内里□□地撑住了他,就好像一国的重量、千里的江山、四方蠢动的封藩、羽翼未丰的少年新帝一同压上,都能一并扛在肩上,并不能令他弯一弯腰。

      他伸手去盖元时的额头,那一瞬间子婴感觉他们两人好似被莫名厚重又沉冷的黑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立在萧元时与萧平旌身边,却好像是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那是过往的光阴与恩怨的影子。旧岁月的浮尘笼罩着他们,那些记忆在静默前行的时间中滞留不去,令谁都无法参与他们之间。

      “你知不知道……”

      萧元时轻声开口。那一瞬他看萧平旌的眼神不再是跗骨一般的眷恋,竟有些胆怯又希冀的意味在里面了,“我,我其实……”

      “元时。”萧平旌轻轻打断了他,叹息着,却仍然只是重复之前的三个字,“我知道。”

      “这么些年了,爱也好恨也好,撒手让它去吧。”他轻轻抚摸皇帝额头干枯凌乱的发际,语气轻柔温和,如耐心的兄长安慰倔强的弟弟,却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在里面,“没有谁欠谁,也就不要有谁爱谁。好不好?”

      皇帝眼里明亮的光熄灭了。他颤抖着大口呼吸,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抓紧萧平旌的手,像不甘的小孩子死死抓着不愿分离的心爱之物。萧平旌也任他抓着,对一道道淤青恍若未觉,只是慢慢顺着他的头发。

      “平旌哥哥……”萧元时眼角缓慢淌出浑浊的泪水,这具属于皇帝威严的躯壳里的东西,在濒死时却变成了一个少年软弱的灵魂,“平旌哥哥……我害怕……”

      萧平旌深深吸了口气。子婴听出他吸气中轻微的颤音,一点微红染上他的眼角。那不动如山强大镇定的外壳终于被这一叠声的“平旌哥哥”击碎了,他平稳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哽咽。

      “元时不怕……”他有些颤抖地轻声安慰着,抚摸皇帝枯槁冷硬的额头,“元时,元时……不要怕……”

      子婴悄悄退了一步,这生死别离的场面令他实在太难忍受了——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在看到萧平旌的眼泪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心里五味杂陈,难过混杂着莫名的嫉恨与愤懑,竟让他突然就对萧元时升起一种奇怪的厌恶。

      说起来多可笑……他像是突然就对濒临死亡的亲生兄长嫉恨起来,嫉恨他又那样的过去、见识过他错过的岁月、能令这个人在他的死亡面前失态失声。

      声音不知何时突然静止了。子婴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到萧平旌一动不动的背影——

      一只手从他手臂上静静滑落下来,皇帝驾崩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私设年龄操作,十六岁小皇帝子婴x二十八岁大将军摄政王平旌,子婴是元时的弟弟,元时驾崩把皇位传给他,又托孤给平旌。
    平旌有一点病,但不是病弱,还是可以上马披甲提刀擒王的,至于什么病下一更会讲。然后就是千里江山乱世烽烟烽火丽人行啦!玩一把最爱的强强!
    除了磊昊这一对,其他都是我恶趣味的单箭头/少年不知爱恨突然地心动,不爱玩万人迷玛丽苏纠缠不清的NP,我心目中的平旌是那种真正强大的人,知道自己喜欢谁,知道别人喜欢自己,会觉得抱歉可怜但不会因此让步接受对方的那种。
    目前想这么多,写到哪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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