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八百遍》阿win

36、初一

　　昨夜睡得不踏实，也许是认床的缘故。俞青霜大早起床后又去冲了个澡，把身上的汗气冲干净，随后点了酒店的送餐服务，直到正午，一直待在房间内没出门儿。似乎是在等人。

　　砰砰砰。

　　和平饭店来了客人，房内的人没有动静，坐在一张皮沙发上背对着门口，继续抽的一只三炮台的香烟，看来她对于来者何人心中早有定数。

　　来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脱下帽子和大衣挂在进门的落地衣架上，反手将门带上，走到俞青霜身侧鞠了一躬，谦恭谨慎地问道：“四少，身体好的可全？从美国回来路途遥远可要将身子骨养好才行……”

　　俞青霜见他站着拘谨，让他坐下说话，语气严肃又亲切：“刘叔，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我之间就莫要在意这些礼数了。你是我父亲留下的老人儿，父亲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你，此前我在美国收到了一封你的亲笔信，信上的内容可属实？可否与我细细说来？”

　　俞青霜口中的刘叔，就是之前黄金门的账房先生老刘，刘守财。人如其名，是把算账理财的好手，青云帮所涉及的赌场、大烟管、货运、妓馆这些生意的各项收入开支都得经过刘守财的手，人送外号铁算盘。

　　“三年前您离开上海把生意交给俞震代理的时候，起初帮里一切都是照常运行。时间久了，您长期不露面各种谣言四起，有人传您被土匪头子杀了，有人传您得罪了洋人被抓了，有人传您躲仇家去了海外。有一天，风二爷把帮里那些叔父们都喊到了俞氏祠堂说要重新选话事人，还当场把俞震给打了逼他说出您的去向。最后，俞震什么也没说被夺了主事权，众人也忌惮俞老帮主的遗训不敢轻易交出话事人的位置，风二爷的盘算自然落了。但是，眼下又没人知道四少您是生是死，帮里兄弟也不能群龙无首啊，便让风二爷暂时代理话事人，帮里大小事务也就归他打理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刘守财努力回忆了一下，“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头一年冬天。”

　　俞青霜刚把眉头皱起，刘守财又抢在前头说：“当时风二爷还只收回大烟馆这块儿生意，赌场那边的大喜哥、妓馆的红姐还有货运行的黄掌柜都不服他，后来也不知风二爷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都收的服服帖帖的，现下只剩永安公司他没插手，不过永安公司……”

　　“公司现下如何？”

　　“四少。公司生意再好，也经不住风二爷搜刮不是。百货公司赚的钱是不少，只是一到月底风二爷就派人把盈利的钱挪走了，当初四少您打算买地建楼的那笔款也被二爷挪去开大烟馆了，不，如今叫公烟馆。”

　　“岂有此理！”俞青霜一掌拍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怒极了。

　　“这几年风二爷纵容自己的手下胡作非为，欺男霸女，不行正道。帮里的兄弟但凡有异要么被挑断手筋脚筋赶了出去要么就被扔进黄浦江喂鱼，剩下的人只能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安，青云帮上下哪还有昔日的风华？青云帮的义字又往哪放？四少，兄弟们都盼着您回来重振青云帮啊。”

　　“风二爷行事如此偏颇，众叔父竞皆纵容他？袁叔父呢？他为人一向公正，也坐视不理？”

　　“袁爷是不赞同，只是，他二人已结成亲家，若为此与风二爷翻脸那让袁小姐和三少爷如何自处？诶……思前顾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看来二叔当真是早有准备。对了，刘叔，眼下我虽已经回来，却被二叔架空成了光杆司令，若是此时露面反而会引起他们防范，你莫要将我行踪泄露出去。”青云帮的情况比俞青霜想象的还差，着实棘手，俞青霜面上不能露怯，她从烟盒里夹出一支烟，刘守财忙划着跟火柴帮她点上，她吞吐了几个烟圈后恢复了情绪，“刘叔，现下青云帮的局势，我若打算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收回来，你可有良策？”

　　“四少，我老刘对您绝无二心，这话事人的位置本就是四少您的。可是我一把老骨头只懂做生意算账，其他的……当真是无能为力……”

　　“刘叔，这话就谦虚了，您能帮我的地方还多着。”俞青霜笑了笑，温言道“眼下帮中人心涌动，旁的人我不敢信也信不过，但我又无人可用，刘叔你耳聪目明、眼光如炬，可有合适的人选能荐于我？”

　　“这……”刘守财努力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倒是有这样的人选，不过这些人平日不过是帮里最底层的小喽喽，怕也起不了大作用……”

　　“无妨，你说来便是。”

　　“黄金台赌场有个荷官叫小诸葛，此人头脑聪明，擅长出谋划策，白鸽票就是他想出来的；第二个大家叫他怪人，以前是个锁匠精通于五花八门的机械，还开得一手好车；第三位外号矮子，别看他个儿矮，武功却很高，脾气也不小，打起架来比三国的张飞还勇猛，此人还十分讲江湖道义，是个侠义之士。还有一个叫十三姨，人长得漂亮，最擅长与人打交道，信息来源甚广，上海滩就没有十三姨不知道的事。这些人不仅各有所长，还都是些明事理辨是非的人，他们对风二爷的作为早有不满，将他们笼络过来并非难事。”

　　“如此甚好，此事便交予你了。”俞青霜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期许，“刘叔，之后你不必再来此处找我，未免招人耳目，若有事情我会打永安公司办公室的电话。”

　　“是。我这就下去安排。四少且放心，老刘这张嘴比死人的嘴还严，绝不会将您的行迹漏出去。”

　　通过刘守财所言，俞青霜对这三年间青云帮上下所经历的变节有了初步的了解，也掌握了当前帮内势力的分配。大烟生意一直是俞风的肥肉，有他多年的心血其势力已然根深蒂固，那么就成了俞青霜的一块难啃的骨头。而赌场、妓馆和码头俞风的势力尚浅，逐一将其收入囊中倒不是不可能，具体怎么去收，就还需要更周全的计划。

　　今日是大年初一，走亲访友拜年串门的日子。往年，俞青霜会命人准备好精致昂贵的礼盒送到亲朋好友、达官贵人的府上，这其中较为重要的人物，她也会亲自登门拜年。而今年，她却不能轻易露面，自然免去了拜年的麻烦。后来她又想到，自己似乎漏掉了一个重要的人，于是去永安百货悉心挑选了两样礼品，让服务员打包得精致。

　　俞青霜手中提着两瓶年份久远的葡萄酒站在程公馆门口，轻轻按了几下门铃。等了一小会儿出来了个女佣，望着门口这个用帽子墨镜和围巾把整个头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人，不耐烦道：“你找谁？”

　　“找程探长。”俞青霜压低嗓子，“你就说程之海的女儿找他。”

　　那女佣又一路小跑进了屋子。

　　果然又等了一小会儿，屋里有了动静，这次跑出来的不是女佣，而是程之江。程之江是法租界的华人探长，也是俞青霜的亲舅舅。

　　“小霜？”

　　“舅舅，我来给您和舅母拜年。”俞青霜扬了扬手中的酒，言语中有几分难得的喜悦。

　　“人回来就好！跟我们还客气什么？来，进来。”

　　“怎么？三年不见，舅舅连酒瘾都戒了？”

　　“谁说的？”程探长乐了，接过葡萄酒，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忙把俞青霜带到书房，“让你舅母看见又要跟我恼了。”

　　俞青霜终于摘下全副武装，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她笑起来，“舅舅这惧内的毛病还是老样子。”

　　“待你日后成了家，就晓得咯！”

　　成家？俞青霜脑海中第一秒闪过的竟然是陈白露的脸，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然后迅速将心情稳了下来，扯开话题，“舅舅近年可好？”

　　“好？这世道哪里谈得上好哦。你是不知道现在的上海，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好东西就那么多，想要就得抢，一抢不就乱起来了嘛！我这个探长夹在洋人和老百姓中间，本来就水深火热，这下可好，又来了个南京正攵府。难咯~”

　　“南京正攵府不是在华界吗？怎么还能插手法租界的事？”

　　“小霜啊~这你可就不懂了，南京正攵府是设立在华界，可那些当官的不都在法租界置了宅，你就说那个韩冰和曾云她们就住在贝勒路二百三十五号沪寓。”程探长摆了摆头，有苦难言，“对了，小霜，还没说说你，这三年你跑哪儿去了？一声交代也没有，人间蒸发了似的，叫我和你舅妈好生担心。”

　　俞青霜脸上的笑瞬间就落了下来，一脸严肃起来，她将自己遇刺以及去美国治病的经过告诉了程之江，程之江是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最疼爱她的长辈，也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亲人，俞青霜从未想过瞒他，更何况如今她需要自己这个亲舅舅的帮助。

　　程之江之前只在报纸上看到土匪王大虎暗杀俞青霜的新闻，事后曾多番打听，不过俞震将内幕封锁的十分严密，故连程之江也不知实情。这次他听完俞青霜的亲口讲述后勃然大怒，又怒又愧，若是俞青霜当真被歹人杀死了，自己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妹妹？敢在法租界枪杀他的亲侄女，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他势必要将此案幕后的指使揪出来，不然俞青霜很可能随时处在危险之中。此外，俞青霜要重掌青云帮一事上，他作为华人探长也能助她一臂之力。

　　从程公馆出来，已是深夜。

　　俞青霜拒绝了舅舅派车送她，自己叫了辆黄包车，巧的是，车夫正是昨晚那个拉车的年轻人。车夫也一眼就认出了俞青霜来，憨憨笑了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老板，我们真是有缘，今儿个去哪儿？”

　　“今夜你娘还在家等你吃饭？”俞青霜没头脑地问。

　　“我娘回娘家省亲去了，今晚喝西北风咯！嘿嘿！”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子。我娘说这名字好养活！”

　　“狗子。”世上竟还有人取这样的名字？俞青霜抿嘴笑了起来，“狗子，今晚我请你吃糖水罢，但你要帮我办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