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同病相怜 ...
-
他们两个人,真得要分出个观内和观外吗?她依旧选择脱离世俗,而对他那些要照顾她的话,一点儿都不动心吗?
一夜风雨,损却多少红叶,观内景色,朝阳初绽下,却清新了许多,丝毫没有颓靡之气。
昨晚坐在书桌前的聂明宇,正一门心思地处理公事,雨打叶子的声音,让他有些烦闷,手中的钢笔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的心里,是有一点儿惦念她的:她会害怕吗?不用怕,明天就能将你带回身边了。想到这,黑色高领毛衣下的他,叠起双腿,歪坐在了梨木椅上,脸上笑的越发迷人。
因而今天他起的很早,换了一件米褐色的翻领风衣,年轻又有朝气,在青石板路上,皮鞋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几滴水珠,却也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好心情。
当他见到那个本该安静等他的小姑娘,却像是又一次失忆般,忘记了与他的约定,竟在石桌上弄了好几样别致的小菜,穿上了一件新道袍,还好心情地在那里赏景煮石,身边根本没有行李之类的东西,这一切使他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墨镜下的目光,平静的可怕,一阵凉风吹来,连嗓子也有些不舒服了,他摘掉白口罩,捂着嘴咳了几声。
小姑娘像刚见到他似的,轻轻放下了天青色的瓷碗,又用上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淡然和清冷:“没想到桃胶观主也有收藏,聂先生嗓子好像不太舒服,雪耳蜜路正好润肺生津。不然先来一碗杨梅渴水,开开胃也行,五月份观主收的槐花,虽然不太新鲜了,但做紫霞糕,还是别有风味的,晚秋的玉兰做花馔,比之阳春三月,也可芳脆留香,素烧鹅,莼菜羹,寒梅豆腐球,聂先生不略坐一坐吗?”
听闻这一连串毫不间歇的话语,他连忙转过身去,又咳了几声,但听出她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时,他双手插向了风衣口袋,睿智的双眸盯着她,已经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了。
“出了观门,就没这么好的素斋了,挺可惜的。聂先生不坐下来品尝一下?”喝下一杯杏酪,星辰眉眼变的弯弯的。
昨天听到聂先生的话时,她没空多想,观里有一堆锁事等着她,答应心心他们的小食,她都是牺牲休息时间做的,一忙就到了戌时。
在观主为她准备的,独立的小房子里,她仔仔细细清洗掉了一天的疲惫,头发半干时,将道袍和俗家衣服,在她一早收拾出来的老地方晾好,找出一领已经洗好的新道袍,披上之后她回到了三清殿,带着白手套检查好门窗,挂好铁锁,点上一殿的蜡烛,将一层棉布铺在地上,直接用手放好干净的蒲团,她才坐了上去,今晚她没有入睡的心思了。
自外公去后,她几乎每晚,不是梦到外公,就是做噩梦,来到这里之后,在三清殿旁,虽说入睡时能静心,但经常潜意识里都在留神提防,袖子里时刻绑着不善之器,这一个多月,她过的也是有些辛苦。不曾想匆匆忙忙的,来这里就这么久了,本来她还有两三个月就又长一岁了,离可以自我掌控的成年——18 周岁,只有一步之遥了,结果从15年回到了99年,1999年9月9日,自己那时可连两周岁都不到,因而才会在身形容貌上,削减了年龄啊,时空扭曲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但她没有什么心思深究,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因为她的确不知道,她将要去往何处……
不知何时,殿外的雨声渐渐喧哗了起来,晚秋时节,凄凄沥沥的,确实影响心情。
她浅笑着摇摇头:为什么人做重大决定时,就要伴随一夜秋雨,老天爷也太看得起她了,非要洒点儿什么应个景。
以往这种时候,外公和她会做几样小菜,暖一壶寿客酒,之后秋雨联句,如今孤雨孤殿孤光孤人,是很容易寂寞怅惘的,人太怕孤独了,可如果随聂先生再次踏上红尘俗世,她必然要做回那个,世俗中的聂星辰。
对她,外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活着,可到底什么是好?应该还是外公常说的,问心无愧吧。按常理来讲,观里的生活其实也就那样,所谓摒弃世俗,有人的地方,哪里都是凡尘俗世,她只是觉得,在观里的经文烛烟的浸染下,得到的,是心灵上的无垢和平静,怪不得那些罪孽深重的人,那么爱求助于fo道。
本以为把这些天来积压在心头的话,找个值得倾诉的人说上一说,她从此可以安平守素,没想到又横生波澜。其实并非是事乱人心,她的心在一早见到很像外公的聂先生时,估计就难以淡然了。即便危险,仍控制不住地想接近,聂先生危险之下,却给她一份奇妙的安全感,是一位很可靠的长辈模样,况且聂先生说要照顾她,那么像外公的人,她的确动摇了……
走到窗边,望了望全无收势越发急促的冷雨,她笑着叹了叹:“他应该从来都没有失败过,连这场雨都在帮他。”
但她不想就这样走,有些话必须先说在前头,所以她一早起来,坦然自若地做了些小菜,也是怀念一下和外公的日子。
“聂先生要带走我,和观主说好了?”
聂明宇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眼中温和的笑意早已洞若观火。
“我能问一下,聂先生打算怎样照拂我吗?”将一片玉兰花馔凑在鼻尖闻了闻,她状似不在意地问着。
聂明宇将黑皮手套,不慌不忙地摘了下来,丢到了石桌上,一只手也同样放到了桌子上,另一只手仍放回风衣的口袋里,他微微弯下了腰,修长的身形,背影依旧挺拔。
“像你外公一样。”低沉的声音,将这个问题,又还给了她。
星辰还是毫不在意的模样,又一勺凌霜粥送进了嘴里,甜甜地笑了。
“为聂先生讲经说法,我一个小姑娘恐怕力有不逮,何况在观中,聂先生有空就过来坐坐,不也挺好的?不必太近,也不必太远,我偶尔也可以请你尝些素斋,这才是交友之道。”
聂明宇的笑容危险起来了,但仍是用温和有礼的态度,表达他的意思:“你自己说过不是小姑娘啊,你都要弃观出逃,上哪儿抓你去啊。”
“我怕聂先生给的报酬太过丰厚,受之有愧,报答不起,不敢不逃啊。”举起杯子里的茉莉露,略敬了敬他后,星辰一饮而尽。
“报酬是我定的,我觉得合适就行,顶多衣食住行,你还想要钱啊,太贪心了吧!”手指敲着桌子,他笑的很好看,因为他知道,他从不会失败。
放下手中的瓷杯,她淡淡地笑了:“成交。那现在可以请聂先生坐下来了吗?”
等他落座后,星辰为他奉上了,面前的另一杯,看到他有些拒绝,她笑道:“放心,是白水。”
“每次观主上茶,聂先生一杯都没有动过,但如聂先生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不像会沉迷杯中之物,所以大胆做了猜测,一早烧了一壶白水,现在温度正好了,请用。”
星辰面上安然无恙,心里却调侃着:不给钱才安心呢,这万一是一大笔报酬,可能真把她吓到止步于观,彻底不敢出去了呢。
望着对面斯文有礼,但明显心情很好的聂先生,她还是有一丝丝恶劣的不甘心:“还是没能在出观前,看到他真正动气的模样,真是太遗憾了。嗯,刚刚他只生气了一点点,但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只能说这次各有输赢吧。”
最终还是二人一起离开了道观。
坐到车上,她指了指安全带说:“系一系还是好的。”
这时的她,已全然换了一样打扮:头上斜戴着白色贝雷帽,用纯白的珍珠皮筋,结了一条挡住耳朵的歪辫子,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子上有淡蓝色的蝴蝶飘带,一条纤细笔直的黑色高腰长裤,和一双干净整洁的小白鞋,她整个人的气质虽然还很清冷,但在聂明宇眼中,已不再是道观中,那种出尘冷淡,不食烟火的模样了。
感受到他的视线,她用原本就很柔软清甜的声音解答着:“在什么场合做什么打扮,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聂先生比我清楚啊。”
这句话引申的含义,就是她什么样的身份,都能适应了。
扣好安全带,他扶了扶黑色墨镜,勾起一弯笑意:“那你能一直保持,十二岁的小女孩儿模样吗?”
她忽而陷入了沉思:她不想再做一回小女孩,纵然外貌如此了,但她的心,却再也回不到,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刻。
聂明宇看到她整个人又有些冷淡了,想到她临走时,把那两身道袍也装了来,便转移话题问着:“舍不得在观里的日子啊?”
她一只胳膊撑在车窗那里,她明白聂先生指的是什么,也明白这是在安慰她,但她现在的心情,真的说不上好:“我穿过的衣服,怎么会留给旁的臭男人?”
至此一路上二人静默,直到聂明宇独自的住宅门口前。
“这是我住的地方,二楼最左边的房间给你,我带你看看?”
聂明宇本想替她接过行李箱,但她马上缩了回去。
“是暂住。聂先生,房租就算在抄的经文里面,至于衣食行,我还负担得起。”
聂明宇从观主那儿了解到,她的一本经文通常是大价钱,很多有名望的人也会从很远的地方,到檀山观去求上一本儿,但她也没怎么在意,三分之二都给了观主,留下一点儿,说是要攒几张车票钱,和用作日常开销。
聂明宇明白,她还是欠缺一点儿安全感,但这事儿不用着急,他会很有耐心。
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他歪坐在了沙发上,点上了一只烟,摘下金丝眼镜揉揉眉心,静静地等她将一切收拾好。
她从楼上下来,难得有了些,因感激而激动的神情:“聂先生?”
“床上物品都是新买的,洗衣机洗了好几遍,我请我爸妈家里的保姆,戴上塑料手套儿帮你晾的,放心了吧?至于其他衣物,等下次一起去买吧,整个房间的地图,我也替你画好了,就在桌子上,你先熟悉一下环境,想做什么也別拘着。”他翻开了最新一期的杂志,便不再理她。
星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咬咬唇,转身上楼了。她知道聂先生是怕她不自在,所以什么都不说,默默为她做好了一切,还允许她自由活动。
等张峰汇报完奔驰车那件事儿的进展,天色也有些晚了。挂了电话,握着手机他满意地笑了,随后他走上二楼,敲了敲房门。
“折腾一天不饿吗?”
房间里没有声音,他又敲了敲,考虑了一下,然后转开了门把手。
原来她已经换好被子睡着了,头发还有点儿湿,他本想替她吹一吹,想到她的忌讳,于是他转身到楼下拿了钥匙,出了房门。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稳的睡过了,没有噩梦,不用想着提防外界,只有外公教她写字作画,给她拉小提琴听,是外公自己创作的《月光曲》,之后还为她做了一桌子,古书上的美食,抱着她一起刻印章,做木雕,妈妈也还在,在琴桌旁奏着嵇叔夜的《四弄》,膝下伴着她未见过面的哥哥姐姐,曦昭和清辉,一起喊着星辰……
然后敲门的声音,让她悠悠转醒,她此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淡然平静。
“你去给我买吃的了……”看着餐厅里一桌子的东西,摸着脸,她只觉更不好意思了。
“客随主便,你第一次来我家,我连一顿便饭都舍不得?”说着,还为她拉开了木椅。
想到聂先生真的很照顾她,不该拂他的面子,她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但看到菜的种类时,她真想问上一句:“现在逃还来的及吗?”
她强撑着吃了一点,在吃到第五口时,实在忍不住了,一声抱歉,向洗手间奔去。
她天生对葱花的味道过敏,一丁点就会反胃,初到人家家里,挑三拣四不合适,拒绝又显得辜负了聂先生的一番好意,但她这回又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她难受的眼睛都红了,鼻子也有些发酸,已经没功夫感受,有人在替她拍背顺气了。
“不喜欢都不直说?”
她捂嘴咳了咳,漱漱口,用纸巾擦干净唇边,再清洗双手后,解释说:“聂先生的善意,我应该接受。”
这时才感受到,背上那只有力的手掌,她不自觉地缩了起来,强忍着没有推开他,只是肩膀控制不住地,挣扎了一下。
许是经历过过敏的痛苦,她变得有些脆弱,更无法面对这样温柔的聂先生,她捂脸哭了,指缝间泣不成声,她有时也厌恶这样的自己,更不想他目光中,出现她不知好歹的意味:“对不起,我……”
“没事儿,我们可以坐下来说一说,你心里也可以好受一点儿。”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她面前抽不上烟了,以前是道观那个环境,现在她要倾诉的事儿,也不太适合。于是他搓搓手,枕着自己的胳膊,靠在身后的沙发上,也摘掉了,会令他目光变得锐利的金丝眼镜,很柔和地望着,抱着双膝,蜷在沙发另一边的她。
而在星辰关于童年的记忆里,最恨的就是一个,“邻家大哥哥”了,一个被别人看到,对不到六岁的她上下其手,落荒而逃的败类。
但她的生身父亲又怎样呢?明明错的不是她,但当那些邻居上赶着来诋毁,满足了看客的心态,和对弱者的嘲讽,甚至满足自己的同情心时,她的父亲不敢向外人发怒,却把怒火发在了妻子,和本是受害者的女儿身上,因为丢了他的面子。
“没事没事,只是被欺负了一点点,没事的,你依旧很健康,是个纯洁的小姑娘,不要害怕。”她那时懵懂地听到,对她很和蔼的医生阿姨,和她母亲说着万幸,当时她天真地认为,只要身体没受到伤害,一切就会和以前一样的……
但邻居是不会放过这个新闻的,更把她说的是那样不堪,“小小年纪就勾引男孩子”,“长的好看就是祸水”,“一个好好的男孩子,都被她给毁了”,“人家带她走,她就跟人走啊,那不是活该嘛”……
脆弱的母亲受不了闲言碎语,更是再也承受不住,丈夫长期的暴力,以及他骨子里的懦弱,母亲在为她过完,她人生中最后一个生日后,再也没有醒过来。可她的父亲,把一切的过错,又都怪罪在了自己的头上,先是不敢为她讨公道,这次是为了面子将她赶出家门。如果不是外公将她接走,她可能那个时候,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了,如果她的人生中还有光芒,那就只是外公了。
但严苛的人生,从来就是一波三折,她的外公生病了,卧床不起,上初中办理手续的事迫在眉睫,她只好一人回到那个原来的“家”,但她无意中竟见到,她父亲对墙上的照片又亲又摸,那是一,丝,不挂,的,说不清是幼稚的女孩,还是成熟的女人……
在外公的百般呵护下,她都要忘记了童年的痛苦,但又是她伟大的父亲,将那一切的记忆,都送还给年仅十二岁的她……
在这之后,她和外公,竟也只剩下了三年的相处时间。在外公的保护下,她得以正常的成长,但她到了十五岁,体弱多病的外公,还是离她而去了,她知道,丧女之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而为了抚养外孙女健康长大,他将一切都埋在了心里,但动乱中落下的病根,和对女儿的内疚,一次次侵蚀她心中这个最伟岸的亲人,旧疾心病,直至积重难返……他走时遗憾不已,因为她还没有成年,还没有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没有保护她自己的能力……但他最后的嘱托:外公最爱的小星星,我最爱的小艾,你一定要坚强,要好好地活下去!这句话是她心中最后的光明。
可她还是没能逃脱嫉妒,低估了人的恶意,不知何时,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整个学校都流传了起来,甚至被人孤立。而她,一个没有成年的姑娘,在外公去世,举目无亲时,只能又被送回,她叫一声父亲的男人那里。而当她知道,造成她不幸的源头,居然过的幸福美满,还要风风光光地步入婚姻殿堂时,她脑海里只剩下,那个败类对遭受言语攻击的自己,轻蔑得意,又不甘的眼神。
她没办法忍耐了,没有外公在身边,忍耐只会是痛苦,于是她制定了一系列计划,本来想直接杀了他,但想到她遭受这么多年的折磨,死真是太便宜他了,所以她决定了,让他也痛苦一生,其实也的确是,她不敢亲手杀人。
她对自己某一方面的智慧,还是很有信心的,她调查了很久,利用了他未婚妻子,和那位妻子难舍难分的情人,但没想到,他那位未婚妻实在是个狠人,同情人一起,直接把他用绞肉机切碎了,原来在这世上,不止一人对这个败类恨之入骨,想到这里,她觉得筋疲力尽,强撑着回到了老宅,可一晕后,竟在不知名的山门外醒来,所幸得到了老观主的收留,在观中她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打算报了那份恩情,之后就找个合心意的出家之地,不问世事,终老一生算了。
“我当时确实想过杀了他了事,可杀人不只需要愤恨,我尚欠缺一股勇气,世俗的道德教育,还是很能影响我的。”
“错的不是你!对一个年幼女孩儿起不轨心的,那是人渣败类chu生!你那个父亲,他更是不配为人父!”聪明的小姑娘不敢亲手杀人,他可不在乎。
“其实我更恨的,反而是那个要叫一声‘父亲’的人。他的父母,便是外公托付妻女的邻居,他和妈妈,也算有些青梅竹马之谊。”
这点更是戳中了聂明宇的心事:他那个任何时候都只为自己虚名,丝毫不在乎家人死活的父亲,不也就是挂个父亲的头衔吗!
“其实,我不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却是她活下来的第一个,我应该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的。那个人工作失意,性格中的懦弱令他开始酗酒,哥哥就是在有一次他喝醉了,不知因为什么生气了,推了妈妈一下……有姐姐时,他又同时和三四个女人不清不楚,把妈妈气病了,姐姐也没能保住。有了我时,妈妈便回到了外公家,那个人又来跪着求妈妈原谅,发了一堆的誓言,就因为他曾经救过外婆,所以外婆去世时,给妈妈留了遗命,永远不可以对不起那个人,以及他们一家,于是妈妈又一次忍痛原谅了他。”
她的倾诉,已经变得悲哀又愤恨,聂明宇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一向是不擅长这个,只能问些话,让她把所有苦闷都倒出来,或许能好受些。
“外公和你说的?”
“外公希望我健康长大,从来不和我提这些陈年旧事,唯有那回病重时,说了些往事,却也只是自己的内疚,但有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和我童年剩下的印象,我不怀疑也很难。我以前无意中,也见过外公写的悼文,有‘朗’,‘曦昭’,‘清辉’,‘朗’是妈妈的名讳,结合我的名字星辰,以及再从一些闲话家常里,得出来的消息,我想曦昭应该就是我哥哥,清辉应该就是我姐姐了。如果我有哥哥姐姐,可能就不会有那些事了,妈妈可能也就不会……”
她很少放声大哭的,以前是不想外公知道她的难过,现在是已经习惯了,她总会克制自己过于汹涌的情绪。
“外公去后,我整理旧物时,母亲将我托付给外公的一封家书,和留给我的一封诀别信,也彻底证实了我的猜想。”她似乎很疲惫了,流着眼泪向身后倒了倒。
“我以前求着外公教我弹琴,他每次都分外伤感,被我缠的次数多了,他只好和我说:新迹象下的人,却越来越名利浮躁,难以领会中国古典乐器的妙音,所以他不想玷污瑰宝,也不许我学。看过妈妈的诀别信后我才知道,外公他嫌人心不古是真,但最重要的,是我的妈妈……”
“你的母亲,莫非名讳出自‘朗月垂光’?”
“是,外公最喜欢嵇叔夜的《琴赋》了,妈妈也的确很有音乐天赋,三四岁时,琴箫已经颇有气韵了,但她后来专心持家,一点一点被生活琐事压垮,便把一切都荒废了,对于妈妈,外公一辈子都觉得愧疚……”
“妈妈过得一直很苦,但没办法,从前那个被外公教导的,独立自强的音乐天才,也终究被茶米油盐,家长里短改变了模样,本来她可以逃离的,但她又固守着外婆的遗命,总算后来有了我,她才觉得生活还有那么一丝欢喜,可惜又出了那样的事……信的结尾说,除了她自己,和我的哥哥姐姐,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她的父亲,和她最小的女儿了,妈妈生命中找回来的最后倔强,是撇下老父幼女,彻底离开无望的婚姻生活……”
聂明宇的心又疼了,因为小姑娘虽然没有经历过那段惨痛的岁月,但wen化 的dong乱,也是间接地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他们两人,都遭到了无情的伤害,而他的身体,不也和她一样,有着不可触碰的创伤与禁忌……
“那个人一步一步杀 死了我的妈妈,我也很想杀了他,为妈妈报仇,我有很多次动手的机会,但我还是下不去手,世俗的lunli道德又一次影响了我,聂先生,我是不是也很懦弱呢?”
看他闭上了眼睛,像是也沉浸在了什么痛苦之中,她虽然很想继续说,但还是忍住了。
“他真的不配做个父亲!”
“是,他很不配!对于我来说,他这辈子做的唯一好事,就是卷款潜逃、下落不明……外公总和我说,我和母亲长的很像,和外公他也很像,旁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是至亲骨肉,我很庆幸,和那个人相像的少,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自己的耳朵,好在有头发挡着,我又不喜欢照镜子,我也早就随外公姓了,我和那个人,可恨血缘这条纽带是断不掉的!”
“血缘”,这也是他痛恨却又万分无奈的事情!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有点儿累了,收回胳膊,换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锁着眉头,继续问着:“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你都不想杀了他们吗?”
“世俗的人就只会这样的指指点点,当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同情心,余下的,就只有看不起了,真的是恶毒又可笑,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别人比自己活的好,但人不就是这样畸形地活着吗?”
“这样坏的世界,你不觉得活腻了吗!”他很无力,只好把一条臂膀搭在沙发上撑一撑。
“这个世界再坏,也不会比再也感受不到它更坏了,何况外公那样爱我,保护我……其实我知道,所有的借口都是为了自己活的好一点儿,我没有厌弃生命,所以还能遇到聂先生你啊,还能把心中的苦闷和聂先生说一说的,这已经很好了……”
她强忍着痛苦,恬淡地笑着,很像窗外的漫天星辰,聂明宇忽然有了一丝触动。
“你外公那样爱你,为什么又沦落到道观里?”他还是点起了一只烟,希望借此削减一下内心的伤感。
她盘腿坐了起来,笑着解释说:“家中的亲戚,一时之间都联系不上了,外公便把我托付给了,他多年的至交好友,爷爷奶奶对我挺照顾的,打算带我出国,离开伤心之地,但他们和我同龄的孙女不喜欢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和她抢爷爷奶奶。这也没办法,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况且,如果有人和我抢外公,只怕我也是不乐意的,所以我自觉放弃了,人家收留照顾我是故人情分,但我不能破坏人家祖孙三代的感情,现在想想也挺一时冲动的,因为不和他们走,举目无亲的我,只能去那个人的家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淡然,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一个骄傲的,却又太喜欢照顾别人心思的女孩子,他曾经也是这样的,现在,也只肯对蕾蕾这样了……
他生了同病相怜之感,他更想把她留在身边了。
“你应该不怕你外公吧?”
“嗯?”
“你的洁癖,不会对你外公犯吧?”
看到她轻轻点了点头,他的一双凤眼是那样明亮,闪着自信又温柔的光。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蹲了下来:“把我当成你外公吧。”
他拉过她一双纤细的手,而后轻轻握住,很温柔地说:“闭上眼睛,暂时把我想像成你外公一样的长辈,从接触我开始。”
他低沉的声音很令人安心,她也很受触动,突然就愿意按他说的去尝试一下。
“你才没有我外公那么温柔呢。”
“你怎么那么不可爱呢!”
外公去后,她很久没有和人说推心置腹的话了,也没有人像聂先生这样,细致而温和地接近她的内心世界,走在黑暗中的聂先生,居然要成为她人生中的第二束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