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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大学生体能测试(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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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东校区。
五月的骄阳,炙烤着田径场的塑胶跑道。
热气升腾,送来了混杂着青草汁液的香气和塑料融化的味道。
又到了一年一度大学生体能测试的时间,800米跑道起点处的男男女女,脸颊绯红,热汗微渗。只等一声枪响,白烟寥寥升起的一瞬,身上别着黄底黑字号码牌的一组便如脱缰的骏马——奋力向前冲。
上一秒还在抱怨没来得及好好训练就开始考试,肯定会挂科的舍友余小柠和王恬像离弦之箭,一马当先,轻轻松松把众人远远甩在后面。
才过第一个转弯,何允已觉双脚发软,四肢无力,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汗如雨下,湿透了背,身体像被某种力量封印了一样,无论怎么用力,怎么迈开步子高抬腿,速度始终提高不了。
八百米,红色塑胶跑道绕两圈的距离而已,怎么看不到尽头?
何允拨了拨被汗浸湿的刘海,两颊的肉随着跑步的频率、一颤一颤;相比跑步的成绩,她更担心旁人的目光。
偌大的田径场聚集了数不清的人,测试完的聚集在终点裁判席查看成绩,没开始测试的在起点旁阴凉的主席台处等候,三三两两的人在跑到内的足球场边散步边观看跑步者汗流浃背的样子,时而为认识的人加油呐喊,时而就所看到的事物窃窃私语。
烈日当空,晒得脸上皮肤发痛,拼尽全力现在才跑了一圈,眼看着同伴跑完一圈又快要追上来了,双脚愈发沉重。
“我又胖又笨拙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笑吧?”
“我完蛋了,我的八百米完蛋了,我的人生完蛋了......”
体能测试的话,他应该也会在这里吧?
单是在脑中轻念了一声他的名字,心脏就停跳了好几拍。
如果我早一年认识他,还可以高昂着头,收起暗涌波涛,假装风平浪静地从他面前走过。
可是.....
心虚地环顾四周,人头攒动,不见熟悉的挺拔身影,暗暗舒了一口气。
倏忽间,像坠入了深海,被无边无际的焦虑和无力感包围着,寻不见突破口。
就在此时,一只手指纤细修长的手抓住了她汗津津的手腕,拉着她往前跑。
“肥允,步子迈大点!”说话的是同宿舍的顾祎玲,只有她会肆无忌惮地叫何允“肥允”。
顾祎玲是宿舍唯一跟何允同班的人,A大学生艺术团爵士舞队长,从小练舞,体力也好。这不,何允还在第一圈挣扎,她已经第二圈快结束了,眼看着何允的小短粗腿像踩在云端一样无力,只好拉着她的手给她借力。
被顾祎玲拽住生生拉着往前跑,何允的速度终于提了上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快频率交替才能赶上顾祎玲的步伐。
到了终点,已经跑完800米的顾祎玲没有减速也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拉着何允的手跑第三圈,也即是何允的第二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整组的人断断续续完成了测试,偌大的跑道只剩下何允和顾祎玲两人手牵着手,一前一后地跑着。
太丢脸的事,能有个人陪着一起做,旁人的眼光好像就没那么重要了。
估摸着时间早就超过及格线了,抱着必定补考的心态朝终点线冲刺。
终点那条白色的线渐渐模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红色的跑道不断往前延伸,终点线终于消失在视野尽头。
顾祎玲放开何允的手,奋力追着渐走渐远的终点线。
“不要!”
“不要放开我的手!”
“我害怕一个人。”
眼看着顾祎玲渐跑渐远,何允声嘶力竭地呐喊,坠落红色的云层。
轻飘飘,软绵绵,抵不住地心引力往下坠,惊慌失措之际想要使劲抓住点什么,却只抓住了一缕云朵。
摊开掌心,就变成了橘红色的烟。
忽然,一双熟悉的手抓住了她,把她拽回地面。
顾祎玲踩着梯子,探头进何允的蚊帐内,将她从陆离的梦境扯了出来:“肥允,你的医生证明我帮你交还是你自己去交?”
何允坐起身,拭去额上的虚汗,一帘刘海更乱了。
“我等下跟你们一起过去。”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早上才去医院开了避免剧烈运动的医生证明,午休就梦到在跑道上挥洒汗水了。
刚睁开眼,胸腔就被一种无处释放的愁绪填满。
哪怕笨拙地跑也行啊,总比不能跑不能跳强。
是的,何允是不能剧烈运动的甲亢患者。
据不完全统计,中国的甲状腺疾病患者有两亿多,发病率高达20%,而这数据还在逐年上升中。
从概率学上来讲,在我国,每七人就有一人深受甲状腺疾病的困扰。
若是细分到个人的话,这个概率其实只有100%和0%的区别,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就不是你。
何允,很不幸,就是那100%。
A大,依山傍水,因地制宜,分东西南北四个校区。
相传数百年前某名家曾在此山上开办私塾,正是A大的前身。
西校区,西与古塔隔江对望,江碧山青,轻帆点点,一座石桥如同祥龙卧波,连接着古色古香幽静的西校区和繁华的市区;南与国家4A级景点某某宗祠毗邻,暮春时节,有着“祠吊先贤、木卜科名”美名的橡木花沉甸甸挂满枝头,不争不抢,不与百花争艳,不炫满腹经纶,自引来万千游客沾文人气息,开考试运——橡木花开,金榜题名。
住在西校区的,都是外国语学院的学生。清幽静谧,古朴清逸的环境,是学习和恋爱的胜地。唯一的缺点就是与世隔绝,无论是上公共体育课、选修课,还是参加校级的社团活动,都得经过悠长悠长的石板路,翻过山,到山的那边的东校区。
与世隔绝这点,正合了何允的意,被遗忘被忽视什么的再好不过了,这样别人就不会注意到这一年来她身材的变化。
大一暑假开始吃药治疗以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身体就像个充气的气球,体重噌噌噌地往上涨,从原本的43kg涨到现在50多kg。
50多kg具体是多少?何允也不知道,自从过了50kg后,她再也不敢上称了,反正在她看来,很胖很胖就是了。
胖到有了双下巴,胖到原来的牛仔裤全都穿不下了,胖到不敢见老朋友、不敢交新朋友。
生怕老朋友问起怎么突然胖了这么多,生怕新朋友以为她本来就长这个样。
学期初,高中同学和他们社团的人来何允读书的城市旅游,西校区隔壁的宗祠也是行程之一。
老同学一拍脑袋把探访高中校花也写入行程。
工科院校的肉食男们也正想见识见识这位兄台心心念念的校花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的:
“有着丁香花般的清纯洁白却不结愁怨”
“一个回眸,无意献媚,30个男生都有31个会自作多情”
“男生送的零食和礼物都可以开个小卖部”
……
所以当他们看到刚上完体育课穿着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扎着高马尾的何允从校门口奶茶店门口走进来时,他们的失望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揶揄不加掩饰地挂在脸上。
怎么说呢?
也不是说不好看,只是传统观念中的校花都是明眸皓齿,身材苗条,气质出众;绝对不是眼前这种五官清秀的微胖女孩。
老同学收起是夹杂着失落、惊讶和羞愧的复杂眼神,讪讪道:“何允,这两年营养不错啊。”
“对啊。吃得好睡得好,这不,还长肉了嘛。”
敏感的何允捕捉到他们眼神的异样。毕竟几乎每个重逢的老朋友都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用眼神抽打着她原以为已经足够麻木的心。长此以往,她倒学会了用自黑逃过这个话题。
有的病使人瘦削,有的病使人发胖;大家往往会心疼怜惜瘦削的病人,却嘲讽轻视发胖的病人,认为他们贪吃、不自律。
起初看到别人对于自己身材变化异样的眼光,何允内心有股热流往上喷涌,企图将自己的冤屈先倾而后快。
可是转念一想,倾诉自己的悲痛这件事,重复次数太多岂不变成祥林嫂了?无论说与不说变胖的缘由,也改变不了已经变胖,容貌消逝的事实。
那倒不如让这些话都烂在肚子里。
只是……
置身人群中,总感觉有东西向自己逼近似的。除了侧着身子,让这些无形的东西与她擦肩而过,别无他法。
有时,何允希望自己能快点衰老,头发花白,皱纹横生,失去了女人味,也不再在意别人的目光;这样即使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遇到谁,都可以气定神闲地和他们谈话。
可是现在,她处于这样尴尬的年龄。在酷热的夏天,捧着体育课时心心念念的加冰冻柠乐,也只敢装模作样地小啜几口。
漂亮的女孩子贪吃,是可爱的真性情。
而微胖的女孩还贪吃,四舍五入等于放弃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