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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月之泪 忆之桎梏(5) ...

  •   若说明白前世种种,仅是一场似是而非的谎言后,还有什么足以令昔日的世界崩坏,那恐怕便是此刻看似平和安祥的茶局。
      一方石桌,银杯玄酒,顶上的棚架爬满紫色葛藤,几瓣紫色旋转着落在三层架的糕点上,某些她曾以为径渭分明的事物在无声中揉合和撕裂。
      是的,包括她一度坚信的是非黑白。
      当她回忆过去的无数大小战役,最让她恐惧的敌人却非银河之后嘉拉西亚,而是最初一个个夺去她的同伴与爱人的贝丽尔皇后。
      黑暗王国的统治者,那个毁灭银千年的女人。
      她还记得,在黑暗中,那抹妖异如火的红发狂傲的飞舞,冷酷的碧眸里是君威似虎的反复无常;前一秒还信誓旦旦的宣告对下属的重用,下一刻却对凄厉的哀求充耳不闻,举起魔杖的手没有停顿,也没有颤抖。
      冷血、无情、工于心计,这是她对贝丽尔最强烈的印象。
      但是日子久了,她也会在辗转反侧的夜里,想起那些在她的光辉下消散的敌人;又或者,在月转为新月的那几天,回忆黑色弦月的王子留在她身上的温度。
      自从狄曼特在她怀里断气,她才开始慢慢理解,没有哪个敌人是纯粹的恶。
      而所谓的是非对错,只是单纯的立场不同。
      但是知道归知道,真正与过去的贝丽尔对坐而饮,又是另一回事。
      安卓丝塔之女,地球第一女祭司,雅雷史安人民尊敬的「岩之圣母」──所有跟黑暗王国女王不相衬的称呼,加在眼前这名女子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贝丽尔仍是一头红发,却不同她记忆中妖火似的邪气,反而如玄武岩赤中带黑;光是这么看着,就能感受到大地低沉有力的脉动。
      蓦地,浑身透着淡淡傲气的女子一笑,闭起碧绿如常青树的眸子,浅浅抿上一口玄酒。
      「就不说闲话了,我想,您应该不是来喝茶的。」
      口气很淡,可足以令西蕾妮蒂感到母后斥责自己时的心虚。
      「我……安迪米欧王子告诉我,您很会占卜……」
      贝丽尔笑了笑,转着手中银杯。
      「您不需要占卜,公主;心中已有答案的问题,从来不属于我的牌管辖。」
      平静的拒绝,只是坚定的毫无转圜。
      一针见血呢,她想。
      「但是您,并不知道我想占卜什么吧。」
      西蕾妮蒂的声音隐约带上一丝自觉委曲的不满,而她只能默默叹气。
      这也难怪,除了偶尔训斥她的女王,整个银千年上从四战士,下至那一黑一白的两猫,谁敢这么直接了当的拒绝公主?
      贝丽尔淡淡的笑,一如公主是她在神殿里接见的信众;但她看得出,在那故土般亲切的笑容后,是大地的巍峨和严酷。
      「很多事,并不需要亲眼目睹,就像西风第一次吹起时,人们就知道该储备粮食;更何况,我已在我的神殿见过无数像您这样的女子──恋爱中的孩子,总是以为只有自己为情所苦。」
      她哑口,西蕾妮蒂亦然无言。
      她的爱,仍在回忆飘荡,却在时间中逐渐模糊。
      是命运的玩笑,还是往日的天真?
      曾经,她以为前世的记忆,是玄武岩上亘古的铭刻;但是蓦然回首,昔日的信仰却已成神话,真理在时间中风化成遍地的尘埃。
      是对,是错,或者从来,就没有谁真正对过?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只能说,您必须选择去爱人,或者被爱;爱的形式有太多种,也被太多人滥用。而有一天您会明白,爱不是理由,不是免罪或救赎的万灵药。爱,其实跟恨的影响一样深刻,也和伤害如影随形──因为爱一定伴随着某些牺牲,不管是心甘情愿,或者血泪成雨。」
      贝丽尔的眸,彷佛穿透徨然的西蕾妮蒂,看着当时不存在的她。
      这,可能吗?
      但她不能否认,相较于活在女王羽翼下的西蕾妮蒂,曾杀开一条血路的她才更懂得这话的涵义。
      特别是,当她读懂他的心之后。
      「但是,我们已经,覆水难收……」
      咬紧下唇,西蕾妮蒂的肩颤抖着,却拼命克制住眼泪。
      不为什么,只是倔强的,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哭泣。
      「妳错了,公主;水会被树根吸收,在日光和煦之时蒸散,最后化为甘霖,降在朝女神祈求的手心──所谓的覆水难收,其实是不理解,变动也是真理的一部分。」
      她怔忡的望着贝丽尔,折服于雅雷史安人民所尊崇的智慧。
      于是她更迷惑:身为女祭司,看透生死与轮回,甚至比西蕾妮蒂女王更接近女神的贝丽尔,为何选择将骨血融于黑暗?
      「对你们来说,从来没有无可挽回的事,只要用了对的方法,抱着希望耐心等待──身为最接近永恒的存在,妳是有那些时间的。」
      最后那句话,贝丽尔的语调一变,猝然如收尾的不和谐音。
      她全身一震,咬牙接下那一箭穿心的嘲讽。
      最接近永恒的存在么?
      可她转世,轮回,却还是在此生面对将与他擦身而过的窘境哪!
      但是当下,西蕾妮蒂只惊觉到贝丽尔身边霎时降温的空气,下意识的环抱自己。
      「您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戒心瞬间拉高的西蕾妮蒂,贝丽尔只是优雅一笑。
      差点,她差点遗漏那一闪而过的失望和痛心──在贝丽尔眼里,她明白对方期待的,是西蕾妮蒂的反省。
      「我猜,您并不明白我造访银千年的理由。」
      面对贝丽尔的问题,西蕾妮蒂蹙眉,回答中带着单纯的确信和坚定。
      「如果雅雷史安和美利亚姆同样信仰督伊德教,那么,您难道不是为了朝圣而来?」
      对方一怔,接下来便是喘不过气的笑。
      但笑中带泪,带着明知如此,却无力改变的绝望。
      「朝圣,朝圣!我真是服了您,白银圣女的女儿,下一代的安卓丝塔之女,竟然给我这样的答案!」
      西蕾妮蒂不甘的咬紧下唇,好半天吶吶的吐出一句:
      「母后……还没让我接受女祭司的训练……她说她梦见过,我的试练,并不是巫宫能负责的……那是在您守护的,蔚蓝的星球上……」
      她一怔,才终于明白自己前世对地球的憧憬。
      希望早日成长,希望得到他眼底的赞许──那是西蕾妮蒂极其单纯的愿望。
      贝丽尔坐直身子,却敛起了身上慈母的气息;此刻西蕾妮蒂面前的,已不是同时见证大地恩威的山涧谷地,而是仅仅刻下严厉和考验的峭壁──即便同等壮观,却如月的两面。
      月的另一面,死亡、以及黑暗的庄严。
      「即使妳的训练尚未开始,妳也应该知道,女神是少女、是母亲、是女祭司,但也是引领亡者的死亡婆婆。在雅雷史安,神殿只是祭祀的居所,因为母神存在于任何地方;在她的怀里,每寸角落都是圣地,如果要崇拜大地,就该在自然、在她的造物中进行,而不需要在某个特定的神殿。我们所造的建筑,难道及得上大地的奇迹?」
      胀红了脸,西蕾妮蒂霍然站起。
      「我钦佩您的神学素养,但是,请您不要以女祭司的学识嘲笑我!」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叹气。
      贝丽尔的言外之意,她多少已猜出一二。
      在女王告诉她的过去被一一推翻后,说雅雷史安进攻银千年的原因,只是贝丽尔被美达莉操控,她打死也不相信。
      『等西蕾妮蒂女王让我们雅雷史安的最高女祭司──安卓丝塔之女离开,我就会跟她一起回地球。』
      安迪米欧是对西蕾妮蒂这么说的。
      所以目前的贝丽尔,是被西蕾妮蒂女王软禁么?
      果然,贝丽尔冷冷一笑,银杯触唇,仰颈一饮而尽。
      「所以呢?敢情对公主殿下来说,这些您应该懂的秘教奥义太过艰难,让您觉得与我的谈话是虚度年岁?」
      咬牙忍下想冲口而出的「是」,西蕾妮蒂只是恨恨的撇过头去;公主的教养与自尊心,并不允许自己对他国的祭司如此无礼。
      贝丽尔却对她暗自磨牙的样子视而不见,话头一转又问道:
      「对了,公主今年,应该十六轮了吧?」
      瞪了贝丽尔一眼,西蕾妮蒂硬是从牙关里挤出声音:
      「是的。但是我不认为……」
      贝丽尔却拉过银壶,又为自己斟上一杯玄酒。
      「我在地球上活了三百年,熬到现在是二十六轮;妳今年十六轮,按地球的时间算,却已经超过了九百岁──妳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她凝视着贝丽尔,忍不住一阵颤栗。
      「女神的祭司都会蒙女神眷顾,得到比同族多上数倍的寿命──我认为这不值得大作文章。」
      她为西蕾妮蒂的迟钝咋舌,但贝丽尔的反应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贝丽尔,安卓丝塔之女,岩之圣母,这名应该受到最好的教育,拥有极佳教养的女祭司,却一个扬手,朝西蕾妮蒂泼干整杯玄酒!
      「不值得大作文章?如果妳知道,有一群人的一天等于妳的一月,当他们夜夜饮酒,妳却经历了一次饥荒,还有十年一度的大旱,妳会对这群试图支配你们的人怎么想?」
      让贝丽尔的气势震慑住,西蕾妮蒂甚至忘了抹干脸颊,全身被精神上的绳索捆在椅上,呆滞的任发捎水珠滴落。
      可她却在贝丽尔的狂怒中,感受到鄙视和怜悯。
      「我们看着完全不同的世界,公主殿下:妳们一族立于时间的外侧,我们却在日升日落间苦苦追逐;妳一定不明白,寿命的长短,其实根本上决定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价值观,还有我们彼此侍奉女神的方式!」
      听到女神,西蕾妮蒂的声带突然又恢复了功能。
      「既然我们都尊崇女神,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理解?我们美利亚姆并不是好战的民族啊!」
      贝丽尔却又咯咯笑了起来,丝毫没费心掩饰笑中的轻蔑。
      「理解?妳说彼此理解吗?很抱歉,我不想跟一个关在象牙塔的小丫头彼此理解──这座花园只会让我作呕。」
      让贝丽尔彻底激怒的西蕾妮蒂霍然起身,手一扫就将桌上所有东西挥到地下!
      「妳竟敢这样污辱美利亚姆!这里可是祈祷塔,是月宫的圣地,是集一切美好之处!」
      贝丽尔却笑着,转着手上唯一幸免于难的杯子。
      「是吗?那妳告诉我,什么是不美好?」
      西蕾妮蒂俏脸气得通红。
      「妳不要老是转移话题!」
      贝丽尔不理她,自顾自的说道:
      「不用问,妳肯定是答不出来的:妳从小只见过金匙银杯还有白缎桌布,永远不用担心盘子是空的还是满的,甚至把宝石当成普通石头把玩;这样的妳,怎么可能理解自己的幸福,还有多少人必须为这样的幸福付出什么代价?」
      她羞愧的不敢直视贝丽尔的眼,西蕾妮蒂却愤怒的瞪着对方。
      「是的,这个花园很美,但是在这里,美只有一种,就是妳母亲允许的美。妳永远不懂大海的美丽与残酷,因为妳的世界只有平静的运河;妳不会看见沙漠的遍地荒凉,和雨后几乎矛盾的生机盎然,即使妳从月球凝望那片黄土数十寒暑;妳也不可能理解,一株峭壁上的小树,如何把根一路钻进岩石,然后在由岩壁坠下的那瞬,融进大地的心跳,回归亘古的生命轮回──」
      贝丽尔说完,然后喘了口气。
      「如果这些的这些,妳都没见过,那么妳说我们要如何彼此理解?如果妳母后所宣称的末世黑暗,对妳都是遥远的未来,那对我的子民来说,妳母亲等于是忧心太阳有一天会熄灭──可是这遥远到不切实际的忧心,却要他们陪上多到几乎是一切的代价。」
      「梦见不是不切实际的忧心!」
      贝丽尔柳眉一挑。
      「瞧妳呢,我只是说出雅雷史安人民的想法,妳就气成这样,那我们要怎么『互相理解』?干脆直接打仗算了。」
      勉强压下怒火,西蕾妮蒂试着理性的说道:
      「只要是梦见所看到的,就一定会发生;就算我们不知道会在何时发生,也可以试图避免……」
      「是的,但是,这也是我们之间最大的症结;妳母后难道没有告诉过妳,对妳们这些可以不断转世的灵魂来说,梦见看到的,很有可能不是今生发生的事?」
      这句话,彷佛当头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西蕾妮蒂的怒气。
      而她,同样被吓得不轻。
      「对我们来说,妳母亲的作为,无异于杀了妳身边的守护战士,再重新找四个不一样的行星公主,告诉妳一切都没有改变──若是这样,妳能不恨妳母亲吗?妳能告诉我,我要如何填平我们之间越来越巨大的横沟?」
      「我……」
      西蕾妮蒂嗫嚅了几声,声音却死死哽在喉头。
      「妳母亲虽是女神之女,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已超出女神所赋予她的责任和权限;波动必会校正自身,而我,已经感受到女神的召唤。」
      贝丽尔敛起所有情绪,此刻的她,看起来竟比西蕾妮蒂女王更庄严神圣。
      「我曾代表大地,与安迪米欧王子进行圣婚;从那时起,我就将性命交给了女神,我也明白,她将为了她的目的而使用我的性命,哪怕是要我拥抱黑暗,甚至满手血腥──」
      在这个剎那,她几乎确信,她在贝丽尔身上看见安卓丝塔女神。
      所以,没有人是错的:她母后的梦见,贝丽尔所得到的神谕,还有没来得及的试练,都在等待最后那场让众人转世的地月之战──
      时间,让一切成为错误,却也让一切成为必需。
      如果前世不是这样,她不会转世,不会在地球上经历一次一次的战斗,更不会在千兜百转后,从自己的回忆里领悟自己的使命。
      即使,那是以两个星球上,无数的性命为代价……
      蓦地,贝丽尔自嘲的一笑。
      「看我,我在做什么呢?明知道告诉妳这些并不会改变什么,而结果也一如我的预料,可我仍是抛下了女祭司引以为豪的自制,让情绪主宰我的一切──罢了,或许这也是女神的意思吧!」
      贝丽尔不懂,可是她懂。
      而她,更从未像现在这样,衷心的感谢自己曾经的敌人。
      是贝丽尔造就了身为战士的她,为她主持了她母后所梦见的试练;没有她,不会有现在的地球,也不会有她身边,光辉闪耀的同伴们。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女神的意思,但是请妳不要再灌输公主一些奇怪的概念。」
      两人倒是挺有默契的一齐看向花丛下。
      看清是维纳斯身边的白猫,贝丽尔淡淡的说道:
      「奇怪的观念?我以为你是最能理解这些的。难道身为金星公主的侍从,你不曾对女王强令她成为守护战士的事感到不满?」
      白猫扫了她一眼。
      「所有的行星公主都是女祭司,贝丽尔;她们也许像火星公主,注定为神殿奉献一生,也许像土星公主,存在只为毁灭与变革的那一镰,可是,她们都必然为女神奉献生命。公主也是一样,如果我的公主将为了她牺牲生命,那她就必须成为她们的国,她们的家──她有责任成为皇后,让她们的付出得到回报。」
      「对一个只想受宠爱,连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期待这些,是不是太不切实际了点?」
      阿缇米斯转头睨了西蕾妮蒂一眼。
      而她可以发誓,那只白猫从来没这么可怕过。
      「这跟她爱谁完全无关──爱情本来就不是单纯的和爱人生个孩子,从此就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她是公主,从她接受维纳斯忠诚的那刻开始,那些责任就不是她能推卸的。而我也祝福妳,贝丽尔,希望妳能像我的金星公主,完成女神给妳的使命──不论妳最后归向光明或黑暗。」
      贝丽尔笑了,起身朝阿缇米斯行了个屈膝礼。
      「那么,做为回礼,请你让公主尽量离我远些吧!我占卜过自己的未来,下次与这位公主见面,就是我亲手取她性命之日……」
      她打了个冷颤,为贝丽尔占卜的准确暗自心惊。
      白猫却静静的说道:
      「谢谢妳的忠告,贝丽尔;我会尽量避免,但我们无从得知女神要如何施行她的旨意,只知道那必然实现。该来的,就是会来;没有因,就不会有果。」
      贝丽尔闭上眼,表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安祥。
      「谢谢你,阿缇米斯,愿女神引导你和你的公主。」
      见西蕾妮蒂还愣在原地,阿缇米斯咬了下她的衣摆。
      「公主,妳在做什么?鞠躬,鞠躬!」
      发现贝丽尔的头已然垂下,西蕾妮蒂也惶然回礼。
      透过西蕾妮蒂的眼看着大地,只有她知道,这个鞠躬带着多深的涵义──
      她原谅了过去,原谅了贝丽尔女王,原谅了黑暗王国的一切。
      剩下的,只有纯粹的感激。
      她们都在女神手中;而此刻,重回原点的她,透过岩之圣母的指引,再次走向命运给她的道路。
      即使这条路,一如当初布满荆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月之泪 忆之桎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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