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手游]名扬天下》kelic

7、空山雨

　　宿醉后醒来第一眼，我看到的不是老旧房梁上阴影，而是方思明微垂着眼，静坐在床边时逆着光的侧脸。
　　天色微明，碎云芬芳，远山雾绕凝晨露，清滟细雨携来初冬的第一缕轻寒。
　　山风碎吹竹叶，细密松针随之轻撞，犹如幽微落雪声。我刚醒来脑子不是很清醒，只觉得视野中烟岚清淡如寥寥水墨。
　　一切都是淡淡的，带着霜寒天特有的苍肃和料峭。
　　霜白色的晨光照在方思明细致的面容上，将他的五官染上一层朦胧的清美之色。他雪白的眼睫被露华沾得微湿，秾艳绮丽的唇色芳菲欲渡，宛如春光凝落的满地碎红花瓣，有种很适合与人亲吻的色气感。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一股带着湿润水汽的风吹开了半掩的木窗，捎来万物即将陷入沉眠的萧瑟气息。木窗轻晃吱呀作响，细雨拍打着窗棂，淅沥声细碎又温柔。
　　方思明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掩住了半山烟雨。
　　我迟钝的眨了眨眼，突然发现方思明罕见没有穿那身黑袍，白发也没有束起，松松垮垮的垂在肩头，带着一种刻入骨头的慵懒美感。
　　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方思明关窗的动作顿了顿，那双好看到令人着迷的双眸，缓慢的，轮转着，撞入眼来。
　　犹如照见天光，豁然间春色如练，绚烂丽日冲散了烟影。
　　一片素白的水墨画中，好像有斑斓的色彩以这个人为中心，缓缓向四面八方流转浸染，千万里的朝颜和暮雪终于，有了颜色。
　　那瞬间我觉得方思明简直在发光，那种暧昧游离，仿佛透过薄如纸的飘纱灯罩烛火一样的微光，竟让人一时间分不清何处是梦境，何处才是现实。
　　“醒了？”画中的美人问道。
　　“嗯。”我呆呆地点头道，呆呆地思考了几秒，随即惊道，“你没走！”
　　方思明不动声色地看着我，脸上倒是看不出任何表情：“昨夜某个小蠢货一直拽着我的外袍，哭着求我不要走，一个晚上都……哼，看来是忘了。”
　　我的心情很复杂，早知道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以让方思明留下来，当初我出卖色相被叶掌门捏了半天的脸才学到的提升酒量秘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知道叶澜的手劲真的很大，我曾经亲眼目睹她徒手锤飞了上门调戏云梦弟子的壮汉，还把墙撞了个对穿的那种。那次我的脸足足肿了三天，蔡居诚见到我的时候甚至目光阴狠的揪着我的领子，问我这个大头怪怎么会有穷鬼的衣服和挂饰，我要是对穷鬼做了什么他绝对不会放过我。
　　也就是那次我才发现，我在蔡居诚心里竟然还有点地位，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那你是不是马上就要走了？”我匆忙下床，一蹦二跳的冲到他身边，抬头踌躇地看着方思明道，“我才刚醒，你能不能……”
　　方思明瞥了我一眼，轻轻的哼了声：“我要是打算走，你现在还能这样和我说话？”
　　我被巨大的惊喜砸中，觉得自己都快飘起来了。方思明被我盯得有点不自然的掖了掖袖，我手舞足蹈的表示这还是第一次第二天还能看到他，他轻咳了一声，示意我可以住嘴了。
　　“我听店家说这附近有木樨林，想来风景还不错，你要是愿意，我可以陪你——”
　　“我愿意！”我想也不想的答应下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就往门外跑去，“给我半刻钟我马上就好！”
　　“……笨蛋。”
　　山风捎来方思明带笑的低喃，但我已经听不到了，我迅速冲到院子里，抢过店家准备的柳条和青盐，就着冰冷的井水就开始疯狂漱口洗脸。
　　“少侠……”店家看着我这边水沫横飞，双手都要快出残影的洗漱，欲言又止。
　　我用眼神示意他我赶时间有话快说，店家看了看我，又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远处的方思明，花了好长的时间才下定决心道：“我今早看见，那个人在少侠睡着的时候偷偷地亲……”
　　话音未落，远处欣赏晨景的方思明似乎不经意地看了店家一眼，似乎又是很随意的走了过来。
　　店家瞬间住口。
　　我正咬着发带梳头，回头一看店家已经不见了，而方思明打量着我一头四处乱翘的头发，眼中笑意若有若无。他伸手抽走了我嘴里的发带，我诧异的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我身后，听见他叹了句：“连梳头也不会，华山都是怎么教你的。”
　　“华山上下都是单马尾派！”
　　我握拳给师门正名：“单马尾是最简单便利的发型，不会像武当莫名其妙的脸上留两缕头发，打架的时候一扯就能秒杀对方，也不像云梦一头麻烦的挂饰，打个架都要时刻注意发型不能乱，束手束脚，还有暗香他们骚气的小兰花简直没眼看……”
　　“别动，头发要扎歪了。”方思明淡淡道。
　　“……哦。”
　　我任由方思明折腾我的头发，比起师兄直接一把抓系个发带了事，方思明的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我觉得他今天和平时都不一样，卸下了一切和万圣阁有关的东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顶多是个长得好看到逆天的普通人。
　　我倒宁愿方思明是个货郎走贩，那样我不仅不用纠结自己和他的立场问题，还能奋发图强赚钱养他。我在将军冢前发誓不会走上邪道，也答应过来去祖师要竭尽所能的帮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他能得到一切最好的东西。枯梅掌门都说我是华山近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远盛楚师祖当年的风范。可十几年的明月山庄惨案里，楚师祖尚且不能护住妻儿，我又能如何呢？
　　朱文圭被囚禁在明月山庄几十年的恨意何其庞大，他为此害死了明月山庄所有人，使一个曾盛极一时的山庄变为废墟。他用养育之恩捆住方思明，拉的他坠入地狱，我和他之间勉强维持平衡的友谊或许根本不堪一击。方思明说下月初一，在明月山庄一切恩怨都可以了结。无论过程如何，我答应这许将军和方思明的事情都会有个结果。前路我不能判断，那现在片刻的闲暇时间就显得更加珍贵了。我想了想，揪住了方思明的衣袖。
　　“我也来给你束发吧？”
　　方思明压下我脑门上一缕倔强的呆毛，闻言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这几秒他想了什么，只觉得他的目光很微妙的变了，变得柔软而爱怜，半响后他说，好。
　　方思明的头发又长又漂亮，如水似缎般铺散在深色的木质床沿上。雪白的长发，雪白的睫毛，连瞳孔都是很浅的月白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初雪凝成的人形，稍微碰一碰就会融化。
　　我捧着方思明冰冰凉凉的头发，觉得自己捧了一掌的白雪，有点舍不得放手了。趁着方思明不注意，我抱着这捧头发蹭了蹭，露出了满足的傻笑。
　　又香又软，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洗——
　　额头被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眼泪汪汪的抬起来，正对上方思明面无表情的脸。
　　“好好梳头。”
　　我还是给方思明梳了个华山标准单马尾，这不怪我，除了单马尾我真的不会别的。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我连忙夸他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简直像是武当之花萧疏寒，到点香阁又是新一代花魁艳压群芳云云。
　　方思明望着我没有说话，漂亮的眉眼却突然绽放出笑容，那笑容带着春闺梦醒的活色生香，好看得让我瞬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大脑一片浆糊。
　　他似笑非笑道：“说起来，江湖上传说少侠在华山曾经放话说要打下武当，迎娶武当掌门给华山长脸？”
　　“你们华山弄丢了武当的一个未婚妻，如此一来。”方思明做出思忖片刻样子，好整以暇的看向我，“是打算还一个，嗯？”
　　我久违的在方思明面前感觉到了压迫，当初绿萝喊方思明美人哥哥而我捂嘴偷笑被发现的时候，我也有这种蓦然头皮发麻的危机感。我紧张的看着方思明笑得云淡风轻的脸，心里咯噔一下，疯狂的，拼命的，开始摇头。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哼。”
　　最后我们两个人准备好一切挥别这个乡野的酒店，店家看着我头上被敲出的肿包面露不忍，我则是笑着对他说没关系，习武之人皮糙肉厚不在乎这点伤。
　　嘶，其实真的有点疼。

　　我和方思明走到木樨花林的时候，这场秋去冬来的山雨已经下的很大了。
　　脱去了烟雨霏霏的缠绵，空濛的天色像是一滴落在流水中的墨。化开枫林秋花的残香冷红，被满山凋零的干瘦枝丫挑开，入目便只余浅淡灰色。
　　我们两人撑着竹柄的油纸伞，走在湿软的泥土上。豆大雨滴啪嗒啪嗒的砸着伞面，方思明微抬伞面，碎雨相聚凝结，顺着十二骨的竹枝伶仃洒落，宛如断线的透明玉珠。
　　满山火红色的绵延枫叶落了大半，雨水洗去微末苔痕，百步高的青石阶是仅剩的翠微山色。步林无荫，漏光轻拢淡金色的单瓣木樨花，风荡山岚，一地碎金葬入泥。
　　我望了望快被雨水打秃撸了的木樨树，又望了望面色沉静的方思明，觉得这种尴尬的场面应该还可以抢救一下。
　　“我们再去找找？”
　　山风揉碎了木樨花的甜蜜香气，雨过千峰泼黛浓，泥土的涩意混着霜冷岚雾，扑面而来。
　　南山幽幽，方思明压下伞面，不带感情色彩的扯了扯嘴角，道：“不用了。”
　　我一听这语气有点着急：“没关系的，这个季节也有开花的植物，我们走走总能见到的。”
　　“找到的时候，花也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方思明自嘲一笑，“说到底还是选的时候不好，浪费了好机会。”
　　“我不觉得浪费。”
　　我转了转油纸伞，微仰头看向方思明，他被我扎成马尾的长发在风中晃动着，我心痒痒的又想摸一把了。和方思明在一起，就算是给武当打工还债我也觉得很高兴。我想告诉他我们可以在山里走一走，如果觉得雨太大找个亭子歇一下也行，我不在乎有没有木樨花可以看。
　　我的心里话还是没说出口。
　　风云忽起，看不清山野间到底有没有人烟，但一个跌跌撞撞不断靠近的小黑点却异常清晰。我暗道不好，摸出袖子里的暗器打算偷摸摸的把那只飞鹰打下来。
　　不远处有孤笛渐响，晨光曜曜，方思明抬起的白皙指尖泛着冷光。
　　飞鹰安然无恙的停在了他的手臂上，我睁大眼瞪着这个没眼色的飞鹰，很想把它拔毛烤了吃。
　　解下信件，方思明的眼神倏然间灰暗下来。我通过他的脸色猜到了要发生什么，心里很是失落。
　　“万胜阁内突发急事，需要我去解决，今日的约定还是作罢吧。”
　　我想起话本中渲染的亲友别离总是发生在烟雨朦胧的天气，大概就是如今的样子。原来最开始上苍就给了我预示，只可惜我读书少，并不能很快的从这阴雨天读出天机，甚至还满怀期待跃跃欲试。这种前后的落差让我有点恍惚，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也没有折柳相送，简单的告别后两个人背向而离。我撑着伞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凉风将起夕，山景湛虚明。
　　这一眼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映着凄迷微烟，就好一直伫立在原地，一动未动地等着我回望般。
　　我对着那身影挥了挥手。距离下月初一不过十几天，我想这可能是明月山庄前最后一次相见了，这一眼也将是最后一眼。
　　雨渐渐小了，我压下伞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