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卢修之

5、邵先生的少女病（上）

　　1.
　　邵先生有个秘密。
　　他喜欢一切粉红色少女心满满的小玩意。
　　喜欢粉红色的东西算不了什么，但是邵先生总觉得一个大男人喜欢粉色会让别人觉得娘兮兮的。
　　邵先生觉得自己正直到飞起，一个正直到飞起的男人是不应该喜欢粉红色的。

　　事实上在遇到季征远之前，正直到飞起的邵先生最大的愿望是生个粉雕玉砌的小女儿，每天给她用各种各样的头绳扎小辫子，穿上粉红色的小裙子，打扮得像个小公主。
　　但在遇到季征远之后，小女儿的梦破灭了。不甘心的邵先生养了一只雪白的萨摩耶，不顾萨摩耶的挣扎，在强权镇压下用头绳给它扎了满头的小揪揪，并身体力行地给小萨摩耶做了很多套粉红色的小衣服。
　　2.
　　邵先生是个漫画家，笔名”草莓酱噗汪”，主攻少女漫画领域。因为其华丽的场景和少女心怦怦的剧情受到广大中学女生的喜爱。
　　他不搞签售，不参加漫展，也不在社交网络上透露自己的个人信息，但他的读者都一致认为”草莓酱噗汪”一定是个甜美温柔可爱的合法萝莉。

　　——但用责编豆豆的话说，邵先生就是一个大龄晚期少女病。
　　3.
　　邵先生和季征远在大学的志愿活动里认识，自交换了联系方式，邵先生发现在哪里都能遇见季征远。图书馆、文学社团、摄影展览、辩论赛，甚至很冷门的选修课。
　　或许是因为少女漫画画多了的缘故，邵先生的脑子里咻得冒出一个想法”他不会是在追我吧？”，后来他又觉得自己是神经过敏，拍脑袋笑了笑，打消了这个念头。
　　没过多久，季征远开始隔三差五地给他送东西，大多是一些零食点心，书和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他态度坦荡得无懈可击，邵先生也无从指摘，只能礼尚往来地回赠些礼物。

　　直到有一天，季征远不知从哪帮他搞到一本他偶然提起的大师的限量绝版画集，邵先生脑子里的那个插头才后知后觉地连接上插座，他仿佛全身过电地从头到脚抖了一遍，像是从没见过面前这个人似的，再次上下审视他一遍，恍然大悟般地发现面前这个人似乎真的是在追他。
　　但那时候他们已经很熟稔了，难得遇到一个与自己兴趣和三观都如此相合的人，虽然这个人对自己居心不良，但不可否认的季征远是个不错的朋友。所以尽管正直到飞起的邵先生心里有些小小的不自在，但他还是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不愉快，状似无常地与季征远相处。

　　他也曾十分隐晦地向季征远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但季征远还是死不悔改，礼物照送、偶遇照遇，不知道是真听懂还是假听懂。要说有改变的话，就是季征远在这之后会时不时有一些略为过界的小举动，并且愈演愈烈，像是要探知邵先生的底线在哪里一样，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大概锻炼到了顶级，每次都能在邵先生发作之前迅速地收敛起来。
　　在邵先生又一次打掉季征远趁着电影院的黑暗环境悄悄摸上他的手，并恼怒地瞪视他的时候，季征远已经把手收了回去，挺直腰杆，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地注视着电影屏幕，神情庄严得像是要会见美国大使。邵先生把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以强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的怒火，闷闷地又把话憋了回去。
　　4.
　　季征远奉行温水煮青蛙的最高级指导，不告白、不戳破、不后退、不放弃，他们两人的相处纯洁得像一对感情深厚的小伙伴，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季征远才会有意无意地做出一些似有若无的暧昧行为。但他克制着绝不过线，在两人间的粉红气泡满溢到邵先生都开始有些目眩神迷的时候，他又会拉紧那根弦，把要跑偏的气氛再一次拉回来。
　　经验老道的猎手知道青蛙怎么煮才好吃，所以他不会一次性就把青蛙丢进沸腾的汤水里，不至于烫伤青蛙幼嫩的皮肤，他只是时不时地用小签子戳一戳邵先生这只趴在温水中一动不动的青蛙，并悄悄地把温度调高，直到青蛙自己心甘情愿地被煮熟。

　　季征远大二的时候参加国外的交流会，要出国三个月。在他不在的那三个月里的某天，赶着杂志社的Deadline的邵先生在休息间隙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开始想”季征远现在在干嘛呢”。
　　这个年头乍一出现，邵先生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天想到季征远的频率有些不自然地高。他脑子里插头的保险丝的线啪地一声断开，他低下身抱住头，心想：”完了。”
　　5.
　　大三那年，也是他们认识第三年，季征远跟邵先生表白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季征远带着他开了很久的车去到郊外，被坎坷的小路颠簸得迷迷糊糊的邵先生一下车又被季征远拉着往前走。
　　完全不明真相的邵先生开始烦躁，季征远却停了下来，示意他往前看。
　　邵先生抬起头，然后他看见了满眼的萤火虫，亮光在草丛间明明灭灭，月光撒在草地上，更显得影影绰绰。空气中传来一股新鲜草叶的清甜味，略过他的鼻尖。

　　哲人豆豆说过，邵先生就是个大龄晚期少女病。
　　此刻的少女病邵先生被满天的萤光晃了眼睛，思维也随之变得迟缓。
　　在他愣神的时候，季征远拉过他的肩，直视他的眼睛，向他表白了。
　　老实讲，邵先生并不是没有看见过萤火虫，也并不是没有被表白过，但是凡事都讲求一个特定的时机。
　　眼前的这个场景实际上是照搬邵先生的漫画处女作中的情节，男主在满天萤火中向心爱的女孩子告白。这其实是个很老套的桥段，换一个时间，换一个人，邵先生可能完全都不会理睬。但那天晚上，他看着季征远的眼睛，和季征远眼睛里满满当当装着的自己，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

　　之后回忆起那天的事，邵先生只想说少女漫画里的告白情节都是扯淡，就算这漫画是他画的也一样。
　　郊外的蚊子很多，他们被迫喂了一路蚊子，而且由于那些在草丛中”飞舞”的萤火虫都是季征远提前捕捉关到玻璃罐里的，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他们又不得不花了好大功夫把无辜被拖累的萤火虫们解放出来。于是那天回去之后，顶着满身蚊子包的邵先生受凉发烧了。

　　“不要试图模仿少女漫画里的表白场景，除非你真的长得帅破天际。”——草莓酱噗汪
　　6.
　　邵先生和季征远认识八年，在一起六年。
　　邵先生还是那个喜欢粉红色画着少女漫画的大龄晚期少女病，季征远却从一个大学愣头青摇身一变公司总裁。直到大学毕业，季征远继承了自家的公司，邵先生才知道自家男朋友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富二代，于是那天晚上，邵先生愤愤地咬了季征远一口，并单方面和他绝交一个小时，以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于资产阶级的仇视。
　　荣升总裁的季征远似乎与以前相比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清爽的衬衫换成了熨帖的西装，还是同样不言苟笑，沉默内敛，要真说有变化的话，那可能就是季征远变得比以前更爱送礼物了，大大小小纪念日，甚至邵先生的截稿日都能找到送东西的理由，邵先生说他这是资产阶级的腐败，礼物招收，拒不回礼。
　　7.
　　邵先生觉得季征远最近有些奇怪，说不上哪里奇怪，但邵先生以他多年观少女漫画的经历发誓季征远很奇怪。
　　像是在饭桌上会莫名奇妙地发呆，跟他说话说着说着发现他在走神，最严重的一点就是，上个截稿日季征远送了他一只销量版的玩具熊，但是同样的熊去年季征远就送过给他了，同一批次，同一款式，连领结的颜色都一样！这样问题就很严重了。邵先生看着摆在一起的两只一模一样的熊，皱起了眉头。
　　直到赶稿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把稿子发给编剧了。他抽抽嘴角，认真地思考了三秒钟自己到底画了什么，经搜索脑内信息后一无所获宣告放弃。
　　现在已经到了饭点，邵先生给季征远打了个电话，得知他加班不回来吃饭后，又心不在焉地顺便做了点吃的。吃过晚餐，他打开了电视，八点档肥皂剧的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他的注意力却完全没有放在电视上，直到电视剧播完，他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深夜了，季征远还没有回来，他才不得不心事重重地上了床。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身边的被单有被压过的痕迹，上面的人却不见踪影。邵先生躺在床上，朝外面喊：”季征远？”没有回应，他下床环顾了一周，家居拖鞋在门口摆得整整齐齐，季征远居然早早地就出门了。
　　“连个早安吻都没有。”邵先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也没有了吃早餐的念头，顺势倒在沙发上，打开了手机。才一打开□□，就收到了连环语音轰炸。

　　再也不想催稿的豆豆：dalao啊你昨天交的稿是个什么玩意你在搞笑吗女主和小伙伴去鬼屋探险这种灵异事件剧情不是应该是男女主培养感情的好时机吗为什么boss会是穿着女装的男主啊啊啊难道剧情要发展成女主撞破男主女装癖的秘密被灭口吗吗吗
　　豆豆看来真的是很愤怒，一口气说了一长段话，还不带标点不带喘的。
　　邵先生沉默了一下，点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发送。
　　豆豆似乎一直等在手机前，很快又给了他回复。
　　再也不想催稿的豆豆：这些也都算了，可是dalao你连细化都不细化，直接就把分镜草稿发给我了，你是想上天啊！！！草莓聚聚，草莓大大，草莓太太，我求求你走点心好不好！！！
　　草莓酱酱酱：那就当作是彩蛋好啦[微笑]
　　再也不想催稿的豆豆：……

　　邵先生没给豆豆再自由发挥她咆哮本领的机会，干脆利落地退出了□□，并直接关闭了手机。做完这一连串动作之后，他靠在沙发上迷茫地仰头望着天花板。家里的萨摩耶被季征远爸妈接去养了几天，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房子里安静得让人感到焦虑。
　　他突然一把扯过放在沙发上的猫咪抱枕，用手使劲地拉扯它的脸，等到觉得自己的情绪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终于松开那只惨遭蹂躏的抱枕。
　　他转身去了卫生间，打算洗个脸冷静一下，却突然看见脏衣篓里放着的季征远昨天换下的衣服，莫名其妙的，他走过去把衣服拎了起来。
　　他把鼻尖凑过去，仔仔细细地闻了一下，虽然味道很淡，但邵先生还是分辨出了季征远的西装外套上的那一股淡淡的茶香的味道。他的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

　　季征远对香水没有研究，邵先生则偏爱清甜的味道，所以每次都会逼他在身上喷些柑橘调香，再加上邵先生嗜甜如命，对一切诸如茶啊咖啡啊之类的东西敬谢不敏，所以说这股茶香到底是哪里来的？
　　邵先生怒火朝天，当即想领着衣服跑去季征远公司当面质问，他好歹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大致收拾了一下自己，这才怒气冲冲地出了门。等一路被地铁拥挤的人潮挤得没了脾气，到了公司底下，邵先生的火气已经散了大半，他看着高高的大楼，又开始怂了起来，在旁边的小店买了杯奶茶，一边喝着奶茶，一边在高楼底下无所事事地徘徊。

　　秘书张小姐进来送文件时突然捅了捅正在办公的boss，示意他往楼下看。季征远下楼之后，看见的就是捧着空奶茶杯子，坐在花坛边上，呆呆地看天的邵先生。
　　他走过去轻轻拍拍邵先生的肩膀，邵先生猝不及防被吓了一下，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抬眼看到是他，紧绷的肩膀才松懈下来。
　　季征远用手搂过他的腰，问：”怎么突然来了？”
　　邵先生懒洋洋地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有气无力的：”突然想散个步。”
　　邵先生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想破坏此时的气氛，他们就依偎在一起站了很久，直到路过的行人开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季征远才拉着他上了楼。

　　上楼的时候碰见很多季征远的下属，大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邵先生有些蔫蔫的，但一有女孩子路过，他就打起精神，仔细分辨她们身上的香水味。
　　季征远就看着他一路在无精打采和精神抖擞两种状态间切换，觉得这样的他有些可爱，亲昵地捏了捏他的手。
　　张秘书见两人走过来，对他笑：”夫人好。”
　　茉莉香，邵先生有些麻木地想，勉强回复了她一个笑容。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身后小姑娘们的议论。

　　李小姐：”夫人今天也好可爱啊，好像小猫咪啊，好想捏一下他的脸！”
　　黄小姐：”夫人一路被boss拉着走，看上去超乖超听话的，天呐好萌！”
　　张秘书：”夫人刚刚朝我笑了，笑起来也超可爱的，啊啊啊我要炸了！”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被她们议论的”夫人”却还在想，公司里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是用茶味香水的，那个茶味香水到底是谁？
　　8.
　　在又一天得知季征远要加班的消息后，邵先生决定不能再坐以待毙。他换了身暗色的衣服，戴上帽子、墨镜和口罩，偷偷埋伏在公司底下。
　　等到了六点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下了楼。”果然没有在加班。”他有些酸酸地想。
　　他找了辆出租车，叮嘱司机跟上前面的车之后，就在座位上陷入了沉思。前排的司机大概是见他行踪鬼祟，一直在偷偷通过后视镜打量他。邵先生偶然一抬眼，就不期然与司机的目光接触。
　　邵先生：……
　　司机也不尴尬，自来熟地问他：”小兄弟干哈去哈？”
　　邵先生：”捉奸。”他的声音阴沉得像是能挤出水来。
　　司机被噎了一下，讪讪地闭了嘴，过了一会，司机又不死心地开口：”女朋友哈？”
　　邵先生：……
　　见邵先生不回应，司机就当他默认了，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哈，年纪轻轻的，就说什么天长地久，哪那么多天长地久哈。一时冲动就在一起了，到后来感情淡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就黏黏糊糊地继续耗着，浪费了那么多年青春，也没了感情，搞得大家都不高兴，现在哈，不就出事了……”
　　邵先生听着似乎很有故事的司机大哥教育，几次想打断都没法插嘴，只能很有涵养地忍着。到了目的地，意犹未尽的司机还在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
　　邵先生终于忍无可忍地丢下一张大钞，赶紧逃离司机大哥，连找钱都没要。

　　季征远去了一家法式餐厅，因为邵先生不喜欢法国菜，所以平时他们都不曾来过。也许是因为他打扮太奇怪了，邵先生进门的时候，还被服务生瞥了好几眼。
　　他挑选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从这里正好能看见季征远，又不被他发现。服务生过来找他点单，他随手在菜单上划拉了几下，之后他拿起菜单挡住脸，继续偷窥季征远。
　　没过多久，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子走到季征远面前坐下，邵先生以他镭射光一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这个女孩子，沮丧地发现人家腰细腿长颜值高，粗略审视之下居然找不到什么缺点。
　　正好这时，季征远抬头对着女孩子浅浅地笑了一下。邵先生的心里泛起了酸水。
　　“当初追我的时候，都不怎么对我笑呢。”他这样想着，顺手叉了一块面前的食物，放到嘴里机械地嚼着，察觉到口感不对，又吐出来，发现自己刚刚吃进去的是一只蜗牛。
　　他这才发现自己点了一份焗蜗牛。”难吃。”邵先生觉得自己更委屈了。

　　因为位置离得有些远，所以邵先生只能看着两人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他们说话。
　　邵先生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碟子里的提拉米苏，觉得平日里美味的小蛋糕都变得酸涩起来。他无心再去留意相谈甚欢的两人，留下一桌基本没动过的菜，逃命似的提前离开了。

　　季征远回到家，开了灯，就看见邵先生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听到他开门的声音，他才像终于活过来似的，微不可察地转动了脖子的角度，直勾勾的看着他。
　　季征远没回来之前，他就关着灯，一个人不知道在漆黑的屋子里呆了多久。
　　“怎么还不睡？”季征远脱下外套随口问道。
　　邵先生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直勾勾地看着他。
　　季征远有些担心，走过去想用手试试他的额头温度，又唤了一句：”阿青？”
　　邵先生突然伸手抱住了他，他用力很大，像是要确认面前这个人的存在。
　　季征远虽不明所以，但也不会拒绝送上门的福利，顺水推舟地搂紧了他。
　　整个人都陷在季征远怀里的邵先生闷闷地想：”茶叶香，还是新鲜的呢。”他把脸埋在季征远的胸膛，遮住了自己脸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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