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城市》闲蝉

2、第二章

　　老郭盯着手机上的号码，小声嘀咕：“怎么会是个男的接电话？”
　　边上的郑五月没接话，低着头，咽冷掉的中饭。老郭转头看本来长得很高，但老是低着头驼着背的郑五月，一手拍在郑五月肩上，一手握着手机对着天空来回抹，试图抹掉灰蒙蒙，抹出一块蓝。郑五月被老郭的大手一拍，呛出一口冷饭，他干咳两声，屁股往边上挪了挪，继续咽冷饭。
　　老郭叹口气，鞋也不脱的蹲在石凳上，双手握着手机，转来转去。他道：“想找个理由留下来，你知道，很难。”
　　郑五月依旧没接话。
　　老郭又道：“说白了，还是自己没用。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哪会找借口留下来。你说是吧？”
　　郑五月看着最后一口冷饭：“不知道。”
　　老郭笑一下：“那天去见了一女的，挺有意思的，见面一直不说话，就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我以为我脸上有东西，出门前洗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什么东西粘脸上，又想，她是不是嫌弃我长相。后来你知道吗，那女的说我背后放的那盆花快焉了，得马上浇水。呵，有意思。”
　　顿了顿，又道：“十五分钟的见面，最后她也就只说了那几个字，没急着走人，脸上也没不耐烦，就是坐着，看着，听着。我是去找留下来的理由，她估计就是去看人的。她的照片不是她，资料上的电话也不是她，之前跟我联系的电话已经把我拉黑了。可能遇着骗子了，也可能是对方防备心重，不过没什么损失。对了，我记得那份资料上写着她跟你同年，你在年中，她在年尾。那女的看着确实像二十四五岁，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有，小郑，你今天生日。”
　　老郭绕了一大圈，最后绕到了郑五月身上，郑五月合上快餐盒，“嗯。”
　　老郭向上吹口气：“我去路边买张彩票，中了，晚上请你吃饭，没中，下次补上。”
　　说着，跳下石凳，手机一转，塞口袋，“我走啦，你好好送货。”
　　郑五月看着老郭离开，其实老郭并不老，在这个城市呆了七八年，也才三十岁。老郭以前跟郑五月说，想在这个城市扎根，不回去了，反正在哪都一样。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十而立，没立住，所以总在找借口，找理由。

　　下午下班后，郑五月接到一个姓欧的老板打来的电话。欧先生每次打给郑五月都是寄公司合同，这次也不例外。欧先生的公司开在商住两用的大楼里，一间特别小的办公室，放着两张办公桌，三台电脑，欧先生加两个女孩。两个女孩中，一个又高又胖，一个矮小戴着眼镜。高胖的女孩特别没自信，无论做什么事，做完之后，一定要得到同事或老板的肯定，才能确信自己没做错。矮小女孩是个新妈妈，远看看不出年纪，近看眼镜下的皱纹一道道。
　　郑五月站在欧先生办公桌边等着欧先生写寄件地址。高胖女孩和矮小女孩在另一张办公桌前互相使眼色。郑五月当没看见，眼睛垂着看地板。最后矮小女孩站起来，跟欧先生道了句“欧总，我们先走了”，高胖女孩跟上。欧总头也没抬的应了一声。两个女孩走后，郑无月才注意到一直低头写字的欧总，好像长了一对三天没睡觉的黑眼圈。
　　郑五月拿着被欧先生用大信封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合同去等电梯，进到电梯里，两个女孩跟着电梯在大楼里逛了一圈。郑五月站在按钮前，女孩在他身后。高胖女孩又在唉唉唉地叹气：“我今天的稿子又没写好，欧总都不说我了。”
　　矮小女孩抱着手，看电梯门：“不说你，说明你今天写得很好。你发我的，我看了。真的很好。”
　　“平时欧总都看的，今天没看，好怕明天来了公司要重写，好怕重写，改好多遍。”
　　“公司最近没生意，欧总眼圈都急黑了，你没看见吗。别想了。我回去还要买菜呢。好想我家崽崽了。”
　　郑五月默默地抬眼看楼层显示器。所有的数字……都不容易。

　　老郭买的彩票没有中奖，晚上也没有请郑五月吃饭。郑五月下班后，一个人去了常去的小吃店。郑五月租的房子在待拆迁区，工作的地方离住的地方有点远，而小吃店就在工作和住的地方中间。小吃店名叫“半小食”，他也常常在小吃店里吃上半小时。郑五月今天来的比较晚，半小食左边的小店已经关门了，门口摆着烧烤摊，老板边扭边烤串，没什么人路过这条街，看着就像一抽疯患者。半小食右边是家药店，店员有两个，一个坐在收银台用手机看视频，一个在收拾店面准备下班。
　　郑五月站在半小食门口，看了眼玻璃门上贴了撕撕了贴的半张转租纸张。它跟半小食一样，放不下。半小食在这条街开了三年，饿不死，赚不到，也跟这条街同命运，开了关，关了开，半死不活，很正常。半小食的老板是一对五十岁多岁的夫妻，妻子是个矮矮胖胖的热情老板娘，丈夫是个高高大大的永远板着脸的老板。郑五月走进店里，店里除了老板和老板娘，还有四个客人和一只猫。脑袋尖尖的男人坐在靠墙的长桌前，老板站在男人身边跟他说店里现在这个点还有什么。长桌前有四张圆形凳子，脑袋尖尖的男人坐了一张，身子歪着，手撑着一张，老板养的橘色小猫肥肥的身体趴着一张，一甩一甩的尾巴，敲着一张。长桌对面有两张桌子，一对手臂纹身的情侣坐在靠门口的那张，另一个脸上没表情、皮肤没血色的男人坐在里面那张。郑五月在瘦瘦白白的男人对面坐下。他和瘦白男人都是半小食的老顾客，彼此没说过话，这也是第一次离得这么见。
　　郑五月背后的女生，除了手臂上一串拐来拐去的英文，头发还染成一头白毛。她左手拿筷子，右手拿勺子，一边吃眼前的卤煮，一边往卤煮里加蒜汁。男生留了一个寸头，染成绿色，一边吃卤煮，一边回头看抽疯的烧烤摊主。两个人看外表像混混，嘴里谈的事情也不像正经事。女生说：“下回进货还是我跟着你去。你一个去，我不放心。”
　　男生回：“我一个人可以。”
　　女生：“我信不过你。”
　　男生：“再信我一次，这次绝对不出错。”
　　女生：“去年你进错了好几次货，现在还压着。跟你说了好多遍了，你就是不上心，上个月又出错。”
　　男生：“嗯。我记得仓库里还有好多去年的夏装，天气越来越热了，我回去翻出来给你。哎，烤串怎么还没好。”
　　夏装。
　　原来是服装店老板。
　　郑五月不敢看对面的瘦白男人，一直歪着头看脑袋尖尖男人头上的电视，耳朵里听着服装店情侣的对话。电视上正在播一部美食纪录片，主题正好是卤煮。所以郑五月也点了一碗卤煮。
　　对面的孟固低着头，一边吃小面，一边看手机。郑五月的晚餐来了，他低着头，边揉脖子，边吃。孟固手机上的视频没有放出声音，不过郑五月时不时的抬眼，看见了经营者的不容易。
　　孟固其实没心情看视频，反正存在手机里的几部记录片，日子过得都是惨不忍睹。他对对面的人时不时瞄他手机，时不时看他几眼，有点莫名其妙，最后实在忍不住，抬头看对面那人。
　　对面的郑五月没来得及收回眼神，跟孟固撞了个正着，为了掩饰尴尬，笑了一下。
　　孟固莫名其妙，也笑了一下。
　　也许是太久没笑，忘记了该怎么笑，两个人都一样，很简单的嘴角上扬，扬得像个小丑。不过，郑五月在心里感谢孟固，感谢这个经常见面却不知道名字的人，感谢他，让他在二十五岁这一天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个小丑笑——两个小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