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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他日震星宿,笑我独自愁颜 ...

  •   公元519年前后的历史,好像不太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毕竟三国英雄人物的年代已然远去,而隋唐一统的霸业尚待百年。从某种意义上说,彼时任何自负能成为天下共主的一代英杰,都是失败者。

      他们最多不过得到一句“堪比魏武”的评价。

      这年的正月里,北魏都城洛阳很不太平。

      有个叫张仲瑀的文官,对胡太后提出了重文抑武的建议。张仲瑀自然有他的考虑,但他对时局的判断恐怕有些偏差。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道折子会给他带来血光之灾。不是当权者要对他下手,而是那些被排抑的武官。

      据说当时的羽林军、虎贲军军士在大街小巷张贴大字报,声称某月某日集会,要灭了姓张的全家。二月,上千武人齐聚尚书省前,破口大骂。最后张仲瑀的父亲张彝被殴致死,张仲瑀也伤得不轻。

      奇的是,性质如此恶劣、情节如此严重的大案,竟以“大赦”告终。有远见的人不禁感慨道:看来北魏要完了蛋了。

      “识者知魏之将乱矣。”

      这个“识者”是谁呢?

      高欢,又名“贺六浑”,是一个鲜卑化的汉人。历史上许多出身贫贱的杰出人物,往往都有一个率性豁达的父亲。好像唯有父亲放任子女的天才任意发挥,不去局限他们梦想的边界,普通人才能建立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功业。

      高欢就有这样一位不要求他保守度日的开明父亲,所以他打小就不必做安分守己的人。据说他曾经梦见自己脚踏群星,并为此暗暗高兴,可见贫困的家庭环境丝毫没有妨碍他一飞冲天的凌云壮志。

      519年,24岁的高欢去洛阳出了一趟公差,恰好看到了京城里的那场暴乱。回来之后,他便开始不惜家财地结交豪杰了。

      \"吾至洛阳,宿卫羽林相率焚领军张彝宅,朝廷惧其乱而不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财物岂可常守邪?\"自是有澄清天下之志。(《北齐书》)

      没错,来自社会底层的乡下小子高欢,就是司马光笔下的“识者”,也是后来东魏的权臣,北齐政权的奠基人,后世追尊的“神武帝”。

      ·前有乱臣,后有贼子

      高欢脱离社会底层的第一步,是娶了一个有钱的媳妇。有钱就有马,有马就能招揽手下。很快,高欢成了统领一小队兵马的“队主”。而他之所以能得到富家小姐的青睐和北镇豪侠的推崇,原因很简单:长得好看。

      史官形容历史人物的长相,总是偏重气质的描述,而较少摹画眉眼口鼻的形状。一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固然无法还原神武帝的皮相,但可以肯定的是,其眼神一定是自信而非忧郁,其样貌一定是英武多过秀美的。

      “目有精光,长头高颧,齿白如玉,少有人杰表。”(《北齐书》)

      乱世,似乎不是聆听孔门教诲的最好时候,但成王败寇的真理一定要牢记心间。所以在519年的新年,高欢给自己定下的小目标大约是:散尽家财亦无所吝惜,只求一个兵强马壮。

      北魏末年的头号乱臣,名叫尔朱荣,紧接着是尔朱荣的侄子尔朱兆。那么问题来了,继承乱臣的人是乱臣,诛灭乱臣的人就是忠臣吗?

      高欢对尔朱氏先附后叛,说好听的,是因为尔朱兆绞杀了北魏孝庄帝,背弃了共辅王室的誓言。但谁不知道,董卓之后自有曹操,逼死尔朱兆的高欢,难道就存着一颗拥护北魏合法政权的赤胆忠心吗?就算高欢自己相信,北魏皇帝也不会信。

      ·浮图塔断,东西魏分

      公元534年,永宁寺内的九层佛塔,毁于一场经月不息的大火。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果然,早就与高欢撕破脸的北魏孝武帝元修,在这一年逃到关中,投奔了宇文泰。待高欢匆匆赶到洛阳城中、停驻永宁寺内之时,那浮图塔的遗迹四周,应当还有未散的烟气。

      自孝武帝西奔之后,高欢一连上疏四十次,都没有得到答复——显然孝武帝并不想让高欢做曹操。于是高欢不得不另立孝静帝,从此北魏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

      ·胡中有汉,汉中有胡

      我们把在美国长大的华裔称为香蕉人,因为他们外黄而内白。据说高欢就是一个香蕉人——虽是汉人,但早被鲜卑化了。宇文泰则刚好相反,是汉化的鲜卑人。

      西方社会的白左人士,在抨击我国的民族问题之时,通常对“汉族”的内涵有所误会。什么是“汉族”?别说“汉族”了,连“汉服”都很难界定。我们穿过宽衣窄袖木屐长靴旗装马褂,也乐于垫高鼻子、增白皮肤、拉宽双眼皮来靠近胡人的审美——这可不算崇洋媚外,因为高鼻深目的基因,早在庞大的汉人族群中流传了千年,汉人并不将其视作外物。汉族本身就是各种混血和香蕉。

      在一千五百年前的中原大地上,有许许多多的混血人和香蕉人,比如宇文泰,比如高欢。他们天然拥有调和民族矛盾的身份优势,不过他们也发现,其实不必把目光过度集中在民族之间的差异上,因为在集团利益面前,民族矛盾只得退居其次。

      北魏孝文帝继承了冯太后的汉化政策,改鲜卑姓为汉姓,改胡服为汉服,甚至禁胡语而说汉语。二十年后,南迁到洛阳的鲜卑贵族,已逐渐适应了汉人的文化,但留在北边六镇的鲜卑军人,却被彻底边缘化了,由此引发了524年的六镇起义。这实在不算是胡人与汉人之间的民族矛盾,而更像是鲜卑民族内部的路线之争。

      不管起义的性质如何,所有不可预知的黑天鹅事件,在创业者看来,都是飞龙乘云的机会。的确,在镇压六镇起义的过程中,尔朱荣趁势而起。尔朱荣被诛之后,曾经依附尔朱荣的高欢,又获得了尔朱兆的信任,被任命统领六镇余众。于是高欢就带着这批人马去河北、山东干事业了。

      从怀朔镇的“队主”,到尔朱荣的手下,到六镇降兵的统帅,再到讨贼勤王的大丞相,高欢一个人串起了北镇勋贵、尔朱残部、洛阳官僚和河北山东的汉人豪族势力。三十几岁的他,就此成为北魏王朝权力的核心。

      ·敕勒川上,日蚀为我

      有人把北齐最后的失败,归咎于北齐(东魏)政权中各派势力的内耗。是的,凭借高欢一己之力,终究只能暂时联结各大派系,而很难将其彻底整合。而一度比北周(西魏)强大的北齐(东魏),又似乎陷入了一种强者的困局——北周(西魏)政权的组成成分也不单纯,但因为形势危急,力量弱小,便只能加速协调各方利益,形成更为牢固的统一战线,将弱势转化为优势——北齐(东魏)相对缺少这样的急迫。

      北齐的衰亡原因可有许多众说纷纭的解释,高欢的失败则直接与一场著名的战事挂钩。他在这场战争中输给了关西男儿。

      546年,东魏攻打玉璧,守城的韦孝宽说了一句颇显关中尚武之风的豪杰之语:“孝宽关西男子,必不为降将军也!”

      神武帝高欢半生戎马倥偬,机权莫测而规略深远,但终于在知天命之年,彻底品尝了失败的滋味。史称七万东魏士卒死于这场战事,铩羽而归的高欢自此忧愁发疾。有一日,他与勋贵聚会时,请人唱起《敕勒歌》,自己流涕和之,哀不自禁。

      次年正月,日有食之。高欢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似乎自感于即将谢别人世,叹了一句:“日蚀其为我邪?死亦何恨!”很快,年少时曾梦见自己“足践列星”的他,便随着日食而去了。

      ·踏平崎路,功名如烟

      如果没有高欢逼走孝武帝,也许就没有宇文泰把持的西魏政权,没有必须加强民族团结的北周王朝,更没有废周立隋的杨坚,没有兼收并蓄的盛唐。神武帝在自我实现的道路之上,仿佛不自觉地充当了中国历史走向统一的棋子。事实证明,多民族国家的建立绝非一蹴而就,它需灌溉以无数人杰失败的尝试。

      如文章开头所说,生活在519年的人,未必能认识到统一将成为历史大势。彼时南北朝还延续着互相派遣帅哥的友好外交活动,纵然笑面之下仍有攻伐之心,但胡人政权一统天下毕竟尚无先例,汉人王朝收复中原也接近痴人说梦,遑论天下大同、胡汉一家了。

      高欢不能预见百年后的隋唐盛世,但他可以朝着一个兵强马壮的小小目标开始努力。只是每实现一个小目标之后,就会有新的目标出现,使人骑虎难下,欲罢而不能。崛起如蛟龙乘云,是老天的帮衬。势尽则似日之将食,即便倾尽智力也无可挽回。所以神武帝名震星宿之时,才有愁颜唱《敕勒》的一许悲凉。

      不过,百死一生又如何呢?强者从不怕跟命运打必输的仗,因为抗争本身,似乎就充满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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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日震星宿,笑我独自愁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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