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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今日方知我是我 ...

  •   鲁智深圆寂之前,在杭州六合寺中听见钱塘潮信,忽然想起五台山上智真长老赠与他的四句偈语:“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于是他大笑而顿悟,向僧人讨了纸笔,写下几句颂词,曰: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

      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此生没少杀人放火,一度难守佛门戒律,若没有六合寺的僧人指教,鲁智深连“圆寂”二字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然而就在他明白师父的预言即将成真之际,便突然开悟,端然安坐而死了。

      是的,西方世界的新教伦理要求信徒节制自我享受并为上帝增添荣耀才能获得救赎,而中国人熟悉的佛教却允许鲁智深在放下屠刀的刹那立地成佛。这种不借助外力而全凭自己的智慧超脱苦海的自信,佛家谓“人人自有清净佛性”,儒者说人性本善而此心无极。

      “一切众生皆悉本有清净佛性……一切众生本来无不在如来境界之中。”(法藏)

      佛(Buddha),又译为“觉者”。“佛性”即觉悟成佛的潜力。

      人人生来心如明镜,一颗圆明剔透的心能够照彻万物,这种天所赋予的觉知能力叫做“本觉”。不过“本觉”在红尘渐染中会被覆蔽,遂为“不觉”。但“本觉”并非不能恢复,只要通过或修行、或顿悟的方式破除迷妄,犹如擦拭明镜上的尘埃,人就能在此过程中返妄归真,获得觉悟。

      “由于众生妄念,本性引起自我分裂。虽然引起自我分裂,但本性具有还原原始知识的潜在能力。这种循环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有‘本来性’。”(荒木见悟《明末清初的思想与佛教》)

      鲁智深如火的性情固然与清静的禅院不太相容,但智真长老偏觉得他有慧根。也许遵守清规戒律的苦修本就不是通往觉悟这一目的的唯一途径,鲁智深见义勇为的性格就反映了大乘佛教不舍众生的慈悲心,而他对个人利益的看淡更使他在天性上少了一重扭曲宇宙实相的迷妄之滤镜,因而便超过沉沦欲海的俗人许多。

      中国历史上活跃过的佛教流派有许多,相对深奥难解的宗派难免失去群众而归于寂寞(比如以玄奘为代表的唯识宗),特别强调“顿悟”的禅宗则因为方法简单、又有一套理论支撑,而十分受到知识分子阶层的青睐。

      唐末高僧永明延寿曰:“以心为宗,禅门正脉。”既是讲求心的突然领悟,则似乎阅读经典和遵守戒律都不必为之——然而真的人人都能做一步登天的鲁智深么?禅宗发展到一定阶段时,确实有过走向自由放纵的极端的趋势。

      到底如何修行才能成佛、以及后来高僧对于“狂禅”的修正,此处不暇讨论。可以肯定的是,禅宗那一套本性圆明自足的理论,曾经影响国人甚深。日本汉学家、佛学家荒木见悟在《中国佛教基本性格的演变》一文中说,中国佛教“始终无法舍去禅所代表的本来自力主义此种信念”。所谓本来自力主义,便是十分信任“本觉”所产生的内熏习力,而排斥在渡向彼岸的进程中求诸他力——甚至觉得求借外力是愚蠢的。

      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众生颠倒,不觉不知自心是佛。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达摩《血脉论》)

      为什么中国的佛教会发展出这种对本来自力主义的偏向?荒木见悟如是说:

      “中国人无论依儒还是依佛,对本来成佛、本来圣人、天人合一等观念具有深刻的信念……”(《中国佛教基本性格的演变》)

      儒释道三教历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其间难免有一些对抗和争辩,但互相解释、互证义理甚至从对方的殿堂中撷取精华以给自己添砖加瓦都不乏其例。若说儒教天人合一的思想影响了人们对佛教精神的解读,以至于产生了人佛为一的强烈信念,这实在是很有可能的。

      明代时,林兆恩创立了所谓的“三一教”,顾名思义,“三一”是儒释道三教合一之谓。他说:

      “窃以人之一心,至理咸具。欲为儒则儒,欲为道则道,欲为释则释,在我而已,而非有外也。”(《答论三教》)

      人心,本身就具备了到达真理的所有要素。而真理的表现形式,可以为儒,可以为道,亦可以为佛。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这当然不是说儒释道三教教义没有相异之处,而是它们的共性似乎更能引起国人的注意。如此说来,“求同存异”四字,虽是现代的发明,但分明有其古老智慧的源头。

      “明代思想的奔流,正是从三教的范围跨越出来,直探人性源头者是也。”(荒木见悟)

      明朝人究竟是如何超越三教的呢?这里不妨提一下上一期讲到的张居正。

      说起来张居正的官宦生涯也有一点有趣的地方,那就是他初入仕途时伺候的明世宗是一个道教狂人。他身为翰林学士,当然不免要帮忙写点道教文章。等到明神宗登基,主子换人了,李太后喜欢佛教,于是他便得开始作佛教文章。这位儒臣写佛道文章不仅十分得心应手,而且两者的措辞和主旨还不无重复之处。

      “……其教以空为宗,以慈为用,以一性圆明、空不空为如来藏。即其说不可知,然以神力总持法界,涝漉沉沦,阐尤理,资明功,亦神道设教者所不可废也。”(张居正《五台大宝塔寺记》)

      “夫道,包络宇宙,涝漉群生。……圣人者,本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经纬之端。……以此治天下,则执简握机,因应随化,使知者效其画,材者毕其能,而明主不劳而功成矣。”(张居正《得道长生颂》)

      重复在哪里?其一,是涝漉众生。使众生超脱苦海,是佛的慈悲。能够在虚静中察知自然运行的规律,并随机做出应变,使得国家治理有方,百姓安居乐业,是道的高明。取佛家的慈悲而不宣扬其虚无,取道家“深静知几”的方法论而忽略其独善其身的出世倾向,则是出自执笔儒臣的仁爱之心。

      其二,又要回到“一性圆明”。熊十力对“一性圆明空不空”一句作了如下解释:

      明者,谓此性体灵明无碍,为一切知之原。圆者圆满,无有亏欠。《易》之《乾》曰大明,犹此圆明也。空者,谓性体本无迷妄,说之为空。不空者,谓性体备万德故,复说不空。(《与友人论张江陵》)

      简言之,人之本心圆满而灵明,具备万德。这里的“德”,应该与《道德经》中的“德”同义,即象征宇宙规律与真理的“道”,赋予万物的各种属性与功能。佛教这种本心圆明、含备万德的观点,是人能成佛的根本依据,与道家形容的圣人形象无违,也与儒家的性善说相通。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

      圣贤千言万语,只是使人反其固有而复其性耳。(《朱子语类》)

      既然儒佛二教一样看重人“本来”的心性,则难怪明代会产生佛教色彩相当浓厚但又必须归于儒教血脉的心学了。

      阳明心学传人徐樾(字子直,号波石)曰:

      六合也者,心之郛廓。四海也者,心之边际。万物也者,心之形色。往古来今,惟有此心,浩浩渊渊,不可得而测而穷也。

      另一阳明心学代表人物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则说:

      若能直得本心而确然自信,便能廓清诸弊,洞然无疑,本心自明,不假修习;本性自足,不待旁求。天地万物,悉为一体,在在具足,浩然充勃。

      认识自我便是了解宇宙,回归本心就能发现真理;当鲁智深意识到“我”是“我”之时,就在一瞬间超生死海而抵涅槃岸了。这种彻底的唯心论当然容易被视作不及现下的唯物主义精神。但是……

      求神拜佛的冲动能被“心即是佛”的理念挽回,师心自用的危险又因“天行有常”的警醒折中。让互相不无抵触的三教理论在自己的小宇宙中并行不悖,坚信真理存于内心而只待发现,追求真相的途径选择亦不过“在我而已”,这真是中国人的迷之自信和可爱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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