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靥二

82、40、柳桃营

　　民团营地在城外三十里，因旁边是一个叫做柳桃集的小镇，该处大营得名柳桃营，当年老燕王起兵前这里本是英州驻军的营地。
　　英州处于内地，不与任何边境搭边，民间又一向富庶，军营本来的作用一是后方练兵，二是给前方士兵轮换下来修整调养。因此规模极大，一栋栋房屋修建得整整齐齐，远远望出去黑压压的一大片。以前柳桃集镇民们也专门以做士兵的生意为生，现在这镇子是空无一人了。
　　到了军营门口，只见辕门两侧各有十来个守军，扛着旗子，或站或坐，没一个有个正经模样。
　　孟杉当先到辕门边，朗声道：“奉守备总兵之命，前来传信于团练使老爷，请代为通传！”连着说了两三遍，才有人磨磨蹭蹭地往军营里踢踢踏踏地跑去。又隔了好一阵，一个大汉纵马前来，到了辕门边，喝令守军开了门，出来到孟杉身边，一拱手，高声笑道：“孟兄弟请了！”
　　孟杉熟识此人，乃是民团团练副使扈烈风。马上拱手作礼，笑道：“扈大哥！”
　　两人并肩纵马进了辕门，后面是颜须臾混在其中的百人小队鱼贯而入，辕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到了中央大帐，扈烈风与孟杉下马，相携走入帐中，颜须臾见自己身边那百十个守备军士兵都列队站着，虽然时不时交头接耳，总体上倒还颇有些军容在，尤其是一看到来来往往吊儿郎当的民团士兵，这些守备军更是恨不得把鄙视之态、骄矜之状统统写在脸上。
　　隔了好一阵，孟杉亲自出帐，向颜须臾招一招手。颜须臾赶紧跑过去，孟杉一把拉住他的手，说：“颜兄弟，你跟我来。”
　　两人并没进中央大帐，而是离了大帐往后，走向那连片的营房。
　　颜须臾跟着孟杉转迷宫似的走过几栋房屋，在一处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房前停下，孟杉过去叩门，当当当三下，房间中传出田墨纭的声音：“谁？”
　　孟杉笑道：“大少爷，是我，孟杉。”
　　田墨纭的声音有些欣喜：“孟兄来了？快请进来。”
　　田墨纭不良于行，不能来门口相迎，孟杉自己推开了门，站立在门口，笑道：“我还带了个小朋友来。”说着，拉了颜须臾一把，两人一起进屋。
　　田墨纭眼前一亮，笑道：“原来是须臾小友来了？欢迎之至！”
　　颜须臾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异之处值得被欢迎，讷讷地进屋，见了礼，孟杉苦笑道：“大小姐自己出不了城，便一定要颜公子先过来。这事儿现在还瞒着祁将军呢。”
　　田墨纭微笑说：“舅舅日理万机，些许小事本就不该麻烦他。孟兄，颜公子，两位来看看我的沙盘。”
　　他这屋子统共也没多大，里面的摆设更是简朴至极，唯独屋中地当间一个摆在桌子上的大沙盘十分引人注目。颜须臾本就好奇，巴不得他说一声，急忙过去。
　　那沙盘中是整个微缩的英州：有北边西边的山；有山上流下来的两条河，一条绕城半周向东流走，另一条穿城而过，流向东南，这条河下游有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丘陵；城外四面所有平地都被纵横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那是英州人赖以为生的花田和农田——所有这些一一呈现，更加细致的是英州的城池，四面的瓮城，高大的城墙和城楼，以及坊市交错屋舍俨然的内城，一切事无巨细，惟妙惟肖。
　　孟杉深深吸气，说道：“到底还是做好了！恭喜你！”
　　颜须臾第一反应只是觉得有趣，问田墨纭：“这是你做的吗？好厉害！可不可以给我也做一个？”
　　孟杉噗嗤一声笑了，田墨纭也笑，悠然道：“再做一个给你恐怕不成，这一个足足耗费了我三年时光，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再多活三年。”
　　孟杉叹气，安慰了他几句，接着便默默无言，坐了一阵，便推说有事，先告辞走了。
　　剩下颜须臾一个人在田墨纭这里。田墨纭与田雪练完全不同，他一时也不知道跟田大公子有什么好说，就只好老老实实地看那个沙盘。左看右看，似乎真看出了些门道，笑道：“田大公子应该再做一个柳桃营，最好多做几个小人儿，摆在四城和柳桃营中，假作是英州的士兵，将来一旦发生战事，田公子可以用它模拟布防；没有战事呢，还可以用它练兵。”
　　田墨纭微笑道：“原来如此，这东西辛辛苦苦地做出来，也不知有什么用处，颜公子真是聪明。”颜须臾愣了一下，失笑道：“田大公子消遣我来着。”
　　田墨纭正色道：“不敢。实不相瞒，田某制作此物的初衷确实是如颜公子所说。但现在三年过去了，时过境迁，一切都不同于往日，这东西确实已经没了用处。”
　　颜须臾想一想，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自己也没有立场正经说什么，只好默然。
　　田墨纭伸手从桌子边缘随意摆放着的一堆小房子、小亭子里面取了一个，好好地安放在英州东南角楼遥遥相对的一处高地上，问颜须臾：“出城的时候，颜公子有没有看到这里正在搭建高台？”
　　颜须臾点头：“我看到有些人在那儿夯土，都是些老弱，活儿干得不怎么利索。”
　　田墨纭苦笑道：“给颜公子见笑了。”
　　隔了一阵又说：“九月初九黄英会后，邱主簿要在这个地方检视我们民团军队，他叫人在这里搭台子，不知道是自己要上，还是预备给英州城内士绅。按说英州城墙高不过三丈，他到时候只要登上东南角楼便是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长上身，指了指英州城墙上的角楼。
　　颜须臾奇道：“检视民团军队？那有什么好玩的？”田墨纭笑一笑，说：“颜公子觉得不好玩，我也觉得不好玩；但谁知道呢，邱主簿喜欢就是了。”
　　颜须臾皱眉道：“我明明听说他之前都不在，怎么人不在，命令倒是下得快？难道他回来了？”
　　田墨纭微笑道：“他还没回来，不过也就这两三天。”
　　他一边说，一边在之前那座高地上，插了一面小红旗。自己看了看，又笑道：“我们拿不到确切消息，那就两边都准备；到时候他在角楼，我们便在这里整装待命；他在新台，我们便在那里整装待命。”他一边说，一边又插了一面旗子。
　　颜须臾喃喃说：“今日才不过八月十八日，这些天发生的事可真不少，到九月初九，还有好些天呢，日子过得真慢。”
　　田墨纭笑道：“颜公子嫌日子过得慢，我却只觉得时间流逝得飞快。”
　　颜须臾说：“你是要做事的人，我不过是来看热闹；你只想时间再多一些，好让你做得滴水不漏；我呢，只想时间快点过去，好早点看这一场热闹。”他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这种互相试探实在令人厌烦透顶。伸了个懒腰，干干脆脆切入正题：“田大公子，实不相瞒，我有个仇家，也来了英州，正在到处找我。我能不能在你的军营中躲藏几日，这仇家找不到我，自然就会走了。”
　　田墨纭失笑道：“颜公子还有仇家？”
　　面对这问题颜须臾已经越来越回答得顺溜：“当然了，江湖人嘛，没有仇家行走江湖还有什么意思？”
　　田墨纭笑道：“这个好说；柳桃营中别的没有，地方管够。颜公子便在我旁边随便挑个屋子去罢，行李被褥都是现成的，只要颜公子不嫌脏。”
　　颜须臾忙道：“不嫌不嫌，我是山里来的穷小子，有地方睡就很好。”停了停，面上有些忸怩，好半天才说：“那个……田大公子，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允？”
　　田墨纭忙说：“颜公子但说无妨。”
　　颜须臾目光发亮，搓着手，小心地笑道：“田大公子的机关之术……在下自从看过之后，心里面又倾慕、又佩服，常想如果能拜田大公子为师，时时请教这机关术，那就好了。不知道田大公子愿不愿意收在下做学生？”
　　田墨纭一愣，接着便笑了，说：“你我平辈论交，我怎能僭越做你老师？颜公子喜欢机关术，那就在我军营中多住些日子，咱们时常切磋，也便是了。”颜须臾没料想他竟然真的肯，开心得跳起来，笑道：“田大公子，你真的肯教我？可惜我身无长物，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田墨纭温言道：“我拿你当朋友，朋友之间，没什么好藏私的。何况……我命如草芥，朝不保夕，若颜公子肯为我传艺，倒也是一桩美事。”
　　颜须臾愣住，他实在没想到田墨纭竟然说出这种话。朝不保夕，命如草芥，这都是什么意思？再看田墨纭面色灰败，竟然真的流露出了暮气沉沉、早衰之相。
　　这天晚上颜须臾就在田墨纭旁边的营房休息。床褥都是半旧的，好在拆洗得很干净，据说偶尔大小姐来了也是睡这里，所以分外干净。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些不习惯，翻来翻去好一阵子才半梦半醒的入睡，却又睡得不踏实，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小动静就能把他提心吊胆地惊醒。
　　他后来想明白可能因为前面好几天白霁都来了。
　　但今晚白霁肯定不会来，就算白霁已经通过伊冰搭上了田墨纭的线，只要他小心些，白霁多半不会猜到他竟然就躲在民团营地里。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渐渐地还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