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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焉知是祸福(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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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两脚羊蹲在檐下,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檐下掉下来的水珠,看着它慢慢地从檐下掉下来,而后又飞快地融入翠绿的草丛中。
觋从屋里走出来,拿走了用来盛雨水的水桶,整个人便如一支拉紧了弦弓,紧绷着显出十二分的力道来,将那桶子一点一点地搬去了屋中。
不过饶是被那木桶折腾成了上气接不住下气的模样,他还是有空余回过身去,均了气问两脚羊道: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吗?”
两脚羊耷拉着眼皮,像是聋了一般地,仍旧死死地盯着那被雨水滋润着的草来,丝毫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从那天起,两脚羊就被留了下来。
她被留在了觋的屋里,每每朝九晚五——到了夜里大郎再将她接回去,再由她睡在檐下。
觋一来二去也了解到了真相,不由得试着同两脚羊协商道:
“你不如干脆也睡在我这儿,反正你回去也只睡在屋檐下……”
两脚羊回答他的是龇了龇牙,转身理也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觋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以为意,仍旧笑呵呵地将手拢在袖子里看着开接她的大郎与她渐渐走远——那视线看得大郎身上鸡皮疙瘩沉沉炸起,不由得又低头看了一眼两脚羊,问道:
“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两脚羊摇了摇头,转身盯了会儿大郎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将它甩下去,一路别扭地跟着大郎走了回去。
天下接连着几年大旱以后,雨乍一落下,便似要将这三年里所积的雨水全都倾倒下来,日日夜夜地不住像下吐露着甘霖。
那条被觋在干旱中无数次虔诚祈拜着的河床,如今没过几天也早就充满生机,重新又在人们眼前奔涌起来。
两脚羊和大郎回去的时候,沿路上似乎也因着这一阵大雨而活泛起来了,时不时有农人披着斗笠自它们身边穿过,倒比两脚羊记忆中的每一次相遇都充满生机。
“啧,”
大郎叹道,
“旱灾刚过,他们也终于有力气出行乞了啊。”
他说的是聚在村头树下的衣衫褴褛的一群人,他二人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倒有不少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可约莫是一路走来被人喝骂多了,也不愿失了这个落脚处,便也强忍着没伸出手来。
两脚羊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树下的人群中有个披着蓑衣的青年人正从他那破得不成样子的斗笠下露出下巴来,似乎是对着她笑了笑。
“……”
两脚羊还要再看,却被大郎强拉着往前走去了。
那青年人的视线便也隔在了匆忙往来的人群中。
他抬头看了半晌两脚羊远去的方向,兀地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从满是泥泞的地上站了起来。
“姑姑……”
一别经年,他万万也想不到,和昔日里的故人相遇竟是这般模样。
说起来谁都没意思,一个比一个还要落魄。
雨渐渐地小了些,他又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终究是没再上前一步,转而又钻回了那群逃荒的人中,格格不入地立在其中。
身旁有个出来逃荒的络腮胡扯了他一把:
“喂,雨小了……你脸不是还长得不错么?去把脸洗干净跟着哥去那边试试?”
“……”
谢长泽歉然道:“王大哥忘了么?我前些日子摔了一跤,把脸摔花了——恐怕拿那模样出去见人,还会吓着人家。”
“哦……”
那男人兴致缺缺地收回手,谢长泽却又道:
“不过……我却还能替大哥说上一说——走吧。”
他侧过身来,又将自己头上那斗笠压低了些,随着那汉子默默地融入了人群之中。
便不如不见罢。
这厢,两脚羊刚随着大郎回到家中——便感受到家里明显诡谲的气氛。
原来滕人仍旧怨着那日男人同孩儿们的合作来,便日日对男人冷眼相对,如今见两脚羊推开院门走了进来,脸上这才明显有了些喜色:“快……过来娘这边。”
两脚羊扭头看了一眼明显心情不好的男人一眼,撒开腿毫不犹豫地扑入了滕人的怀中,轻声唤道:
“娘。”
“哎……”
滕人抚上她身上那被割出来的伤痕来,低头看了一会儿,问道:
“当真不痛了?”
“嗯。”
两脚羊点头,依偎在她怀里,不免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她如今也不敢再去兽人那边去,仍旧被那日自己的作为吓得不轻,便也不情不愿地一日一日地由着大郎将她送去了觋的屋中,任由他跟打量什么珍稀物种地琢磨着她。
左右她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告诉那老得半只脚都踏入棺材的男人。
滕人便将她领会屋,见了门口的那滩水迹,便又抬头对趴在屋顶的二郎唤道:
“如何……?还没将那漏下的窟窿堵住么?”
二郎的声音自那哗啦啦的雨声中响起:
“没——阿娘,你叫大郎上来帮帮我……”
正好男人也从屋外抬脚走了进来,听他这话骂了句:
“没用!做什么都等着你哥哥!”
大郎却早已拿起刚放下没多久的斗笠,顶着雨水手脚麻利地爬上了屋顶,同二郎一起冒着雨动作起来。
二郎被男人一阵呵斥,见大郎来便有些别扭,同他一起做完后便就由着大郎先走,自个和他一前一后地进了屋中,
男人看了他们俩一眼,嘴张了张刚想说些什么,结果又瞥见了他俩湿透了的不住往下滴着水的衣服,便又什么都没说出来,由着他们回屋换了衣服,坐在桌前狼吞虎咽地捧着碗大吃起来。
他二人正是到了树该抽枝的时候,先前因了荒年便都没敢吃了多去——如今却是不管了,一顿饭下来非得将碗舔得发亮不可。
好在如今生机重现,山上也渐渐有了些野兽出来,好容易没叫他们再饿着肚子。
吃饭的时候两脚羊倒自觉,自个挣脱了滕人的怀抱呆坐在了门口——看着那阴沉沉的天出神,这让男人多少放心了些,便又开始坐在桌前和滕人商量起耕种的事情来。
滕人对这事没多大异议,只点了点头,意示由他做主便是,再等着他们吃得心满意足后将两脚羊招了过来,将他们剩下来的骨肉都放在她碗里,由着她一并吃了。
滕人自己却没多大胃口。
男人看得直皱眉,道:
“不用给它喂得太多。”
滕人却道:
“我左右没多大胃口,叫她替我吃了不成么?”
她说这话时,手上正收拾着男人吃下来的盘子——两脚羊也乖觉,听他这话便利落地囫囵着食物躲去了门外,再加上滕人那明显带着刺的话来,男人便又静了下去。
窗外雨声阵阵,雨打了那些树上枯黄的叶子下来,皆都让它们一层一层地堆在地下;远处时而有阵阵雷鸣声传来,再紧接着又是哪家的孩儿被那闪电吓得啼哭不止的声音,在这黄昏里显得格外热闹,十分令人向往。
两脚羊帮着滕人收拾完了碗筷,瞧着天已完全黑了下去,便又自觉地要往门外走去——她得趁着天光还没完全暗下去的时候寻个不会那么轻易被雨光顾的角落来,否则第二日醒来头该又是一阵昏沉难受。
滕人却拦住了她,再又让大郎从院子里拿来存水的木桶,细细地替她插去了身上的脏污来,柔声哄她道:“今晚别出去睡了,跟我睡。”
两脚羊的眼有些诧异地睁大了。
她轻轻道:“我出去睡。”
她自然知道男人对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自然不能再让滕人替她去冒这个险。
滕人却不再说话,抱着她便将她放在了床上,低声劝慰她道:
“不碍事的——看见那两张床吗?……那是你爹爹替你两个哥哥打的,我们睡得下。”
原来是大郎和儿郎日渐大了起了,滕人觉得不便再让他们挤在一起,便让男人从山上打了柴回来,放在檐下替他们做了床来。
“不行,它出去睡。”
男人走了进来,看着任由滕人替自己捏好被角的两脚羊,皱眉道:
“挤进来算什么样子?”
滕人却道:
“她本来身子就没好全,你成心想让她得了风寒?”
“……”
其实在男人心里,两脚羊就算就地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可无奈滕人却分外在乎,男人没办法,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同滕人起了争吵,又让她想起前几日都争吵来。
但又实在不愿两脚羊睡来床上,便只和滕人默不作声地僵持着。
最后还是二郎机灵,又从房里找了这干草铺在地上,又将自己床上的被子扔了下去,让两脚羊睡在了那儿。
这个折中的法儿总算是让滕人和男人都偃旗息鼓,又都同往常一样,互相对视着,默默地在黑暗中沉默地上了床——除却大郎起夜的时候差点将睡在地上的两脚羊一脚踩上去,一切都还差强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