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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焉知是祸福(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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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天上慢慢地聚起黑云,连线的雨水倾盆而下,不多时便将早已龟裂的土地滋润得湿透,唤起这死寂已久的大地来。
“……”
里尹颤抖着身体跪了下来,张大了嘴任由雨水浸入口中,身体已然被雨淋了湿透,嘴唇阖动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在大雨中趴下身来,不住地朝那早已干涸了的河床方向磕着头,头与祭台发生的撞击声和着声声雷鸣一下一下地打入人的耳中,俱都让他们恍惚不已,犹在梦中。
“这是……?”
大郎在雨中愣怔了半晌,看着自他身上垂落下来的雨珠怔愣了半晌,最后终于像是回过了神来般地蹲下身,拾起了那被他丢在地上的刀,握着它朝面前的两脚羊看去。
大雨将她那一团乱麻般的头发打成了丝丝缕缕的模样,她却仍旧只是垂着头的模样,身上被割出来的伤口被雨冲刷着只留了淡淡的血痕。
“河伯慈悲!”
觋也回过神来,在雨中流着泪同里尹一起跪了下去:
“……河伯慈悲!”
那些神情麻木的村民终于像是活起来了一般地,也开始跟着他的动作一起流着泪在泥泞中磕着头,虔诚生动地叩拜着上苍。
大郎拿着刀凑近了两脚羊,一点一点地隔断了她身上的绳索,张开手接住了从木架上跌落下来的两脚羊。
“喂,你还好吗?”
大郎低头看向怀中昏迷不醒的两脚羊,低声道。
雨水雀跃地打在他们的身上,冲刷掉了两脚羊脸上沾染上的泥尘,露出了她那苍白的脸来。
大郎沉默了一会儿,抱着她转身看了看台下群情激动的村民一眼,用袖子将两脚羊干瘦弱小的身体藏在了怀里,带着她绕过叩头不已的里尹与觋,身子一动就要跃下祭台。
“慢着。”
里尹的身子动了动,他转过身来。不知道何时已经抬起了头,看向他怀里抱着的两脚羊,隔着雨幕问道:
“你要带着它去哪里?”
“……”
大郎抱着两脚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并不答话,听见他的叫声仓皇间回头看了一眼,在台上纵身一跃便跳了下去,脚落在地上刚凝聚不久的水坑上,带着些泥水落在了两脚羊的身上。
“快抓住他!”
里尹怒吼道,又看了一眼台下不少直愣愣地看着这边的村民来,命令道:
“都还怔着做什么!他带着祭品要去哪里?!”
那台下的人这才像反应过来一般地,纷纷应了一声,在雨中拔腿朝大郎遁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里尹气急败坏地扯起仍在一边念念有词的觋,抓着他也一把跳下了高台,
“去找刘福!”
刘福也跟着大郎在一片混乱中跑了。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里尹的眼被雨水糊的有些看不清人影,追了半晌反而被人群越甩越远,到了最后干脆破罐破摔地抓着觋停了下来,冲他吼道:
“你怎么不看好它?”
觋眯起眼,挣开里尹的手,沉声道:
“我可求到雨了。”
“求雨……?是,你是求到雨了,可那祭品……!”
“祭品?”
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
“那其实也没多重要罢。”
“……”
里尹心中的想法觋毫不留情地揭在了白日里,登时火冒三丈道:
“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会平白无故地要那只两脚羊的性命?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没了这只祭品,你还开得了祭坛求得了雨吗?!”
“我告诉你……别想着过河拆桥!”
“……”
觋毫不在意地笑了声,转过头去看着村中那些满脸急切的村民来,全然没把里尹的歇斯底里放在心上。
里尹的神色更不好看了起来。
就在他们僵持之时,那群村民冒着雨跑了回来,将抱着两脚羊的大郎推推搡搡地推至了里尹和觋的面前。
“怎么……你们想干什么?”
里尹有些不太自然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看大郎,而是朝站在一边的男人问道。
“祭祀已经成功了,所以……我要将它带回去。”
男人回道,同时又将大郎往后带了带。
“你好糊涂!”
里尹怒吼道,
“它已经当上了祭品,怎么可能还活着走下祭台?!你就不怕神明震怒降下惩罚吗?!”
“……”
男人的脸也有些沉了下来,看了咄咄逼人的里尹一眼,兀地冷声道:
“怎么?你们把它捉过来不就是没了祈雨吗?我方才也没阻拦你们……可是现在求雨成功,你们还将它绑着算什么事?”
“是铁了心要将它吃了?”
男人怒道,猛地一把推开那些跃跃欲试的村民伸过来的手,
“你当真以为我软弱可欺?”
“……”
里尹被他这声势弄得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又加之委实被男人说中了心事,心中实在不舍得到嘴的肥羊飞了出去,于是又只得强撑道:
“胡说八道!谁说祭祀完了?!把祭品送上祭台才算完了!”
他说道,眼扫过雨中那些村人的神情来,恨恨一挥袖吼道:
“你们难道也要犯下惹怒神明的罪么?还不给我捉住他们!”
“我看谁敢!”
男人在雨中摆好了架势,
“来啊!”
刘福以前在村中便是捕猎做事的一把好手,实则在平日也多多少少地帮了同乡很多,人群经雨一冲,心里那点穷凶极恶的心思便散了些,虽说仍按着里尹的命令三三两两的扑了上去,可动较之之前就多了些迟疑。
说来好笑,人一旦在心中下了某种决定来,便一定会千方百计地为它找到相应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后再理直气壮地支撑着自己做下去。
倾盆的大雨中,大郎抱着两脚羊奋力地从人群中逃了出来,转过身惴惴不安地看向那被三三两两的汉子围住的男人,担忧道:
“阿爹……”
他的身上也被人多多少少地打出了些青紫来,此时低下头来,又见怀里的两脚羊仍旧双眼紧闭,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向,饶是他再镇定也不由得有些慌乱了起来。
里尹生怕那些村民心下犹豫,于是便也钻进去紧紧盯着形势来,觋却没动,他一直站在原地,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某处,此时终于像看向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大步走上了前去。
大郎看着眼前那不断传来打斗之声的人群来,心下已经开始犹豫着是否要将两脚羊放在地上,冲进去帮男人打斗。
“孩子。”
觋干瘦的手拍上了眼前那少年的肩,由着那少年慌慌张张地抱着女孩退了几步,满眼警惕地盯着他。
“我不会把她给你的。”
大郎紧盯着他,道。
“……不,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再不让它休息的话,它可能要死了。”
觋收回手,笑呵呵地看着他道。
大郎心中因他这话紧了一紧,他不由得低下头看了看怀中那脸色惨白的两脚羊一眼——的确,或许是因了暴雨突至的缘故,她的身体迅速地被雨打得冷了下去,此时他抱着她,心下也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你想干什么?”
大郎抬起头来,看向觋问道。
“你很聪明——”
觋显然心情更舒畅了些,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觋看着大郎的脸色,又加了一句,道:
“放心,我还想它活着呢。”
若说原先的觋是因为山穷水尽心浮气躁才对两脚羊逼问了几句就兴趣尽失由得她自生自灭,可如今峰回路转,他又开始不愿意放弃起这个明显的异类来,总想着要把它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才罢休。
再说了,这可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觋摸着下巴,笑呵呵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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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那边兀地一静,随后便听得里尹那气急败坏的声音传过来:
“快!你们怎么弄的?压住他!”
男人似乎在其中怒吼了几声,随后又有些村民的退缩抱怨之声传来,里尹不由得又急躁了些,吼道:
“把他压住……对,过去找那畜生,将它绑回去!”
“……”
人群中的动静渐渐地小了下来——大郎抿紧了嘴,抱着怀里的两脚羊扭头朝觋看去。
觋将手拢在袖子里,好以暇待地看着里尹领着一群人渐渐走近。
“将它给我。”
里尹走至了他二人的身前,指着二郎手里的两脚羊命令道。
觋抬起手来,将里尹的手挡了回去,慢悠悠道:
“不急,大人啊,我冒昧问一句……”
里尹停下了动作,神情一瞬间坏到了极点:
“还有什么可说的?直接将它绑回去就成了!”
觋却看着他,强硬地将话接了下去:
“不……大人啊,上天自有好生之德,我想问您一句,您又何必将它赶尽杀绝呢?”
“什么?!”
里尹烦躁道,
“是我要杀它?不是为了祭祀——”
“可是现在已经求了雨,您根本没必要再逼着乡亲们和刘福闹得那么僵,为了一只两脚羊,何必呢?”
觋情真意切道,
“不如就放了它吧,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觋这话一出,人群登时议论了起来,不由得都开始动摇了起来,又看里尹那沉得要滴出水的面色,不由得又都劝道:
“是啊……里尹,咱们做到这儿就算了,我看刘福确实对他家的两脚羊上心得紧……”
他们这般说着,压着男人的手也松了开来——男人轻轻一挣便就挣了出来,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就朝大郎跑了过去,几乎是几步言语相交之间,便轻而易举地将里尹方才的一番作为付诸东流。
里尹气极,额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几欲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