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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人心犹可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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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脚羊在山洞口停了下来,呼吸微微急促。
她手上拿了一块刚替二十五折断箭支的石块,全神贯注地躲在山洞的一侧,听着脚步声渐渐靠拢。
二十五于山洞中抬起头来,看着洞口那个小小的身影,蓦地神色复杂地偏过头去,不敢再看,转而尝试地动了动脚,挣扎着想站起来。
洞口那人终于停了下来。
两脚羊的身体都似乎要和山壁融为一体,眼中寒光凛凛,手紧紧地抓住了那块石头,将上面的碎屑抓了些落在地上,还有一些细细碎碎地粘在她布满粗茧的手上,似乎要与她的手长在了一起。
二十五还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动作的,只能在昏黄的山洞里看着一团黑影呼啸而上,带着一阵厉风扑向从山洞门口探进来的那人,那人向后闷哼了一声,像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可他随即就回过神来,怒吼一声将两脚羊从自己的身上扯了下来,由着她滚落地面,发出道沉闷的声响。
阿九尖叫着从洞口跑来抱住了还要动作的兽人:
"够了阿爹!别打了!!"
"……"
两脚羊趴在地上喘息了一阵,随即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手一松扔开了那块石子,跌跌撞撞地朝二十五走过来:
"走。"
二十五看见她手上多出了几块青紫,手也因太过用力握紧石块而泛出了血丝。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两脚羊的手,靠着她一瘸一拐地朝洞口走去。
阿九也一面拖着兽人一步一顿地朝洞口走去,一面冲两脚羊喊道:
"你没事吧?……二十五,你脚怎么样?"
两脚羊扶着二十五摇了摇头:
"没事。"
随后又低头看了一眼二十五的脚,将她抓得更紧了些。
二十五便也忍着脚上的剧痛抬起头,强撑着对阿九道:
"阿九姐姐,我也没事……那些人走了?"
阿九点了点头,
"他们好生狡猾,我们差点赶不回来,不过还好你们都没事。"
"嗯。"
至于那些放在茅草屋中的粮食,他们爱拿便拿吧,左右都是些树皮草根的东西,谁也不比谁好上多少。
兽人这时猛地挣脱了阿九的怀抱,在黑暗中颇有些烦躁地瞥了两脚羊一眼,阿九以为他又要动作,招手就要让人压住他,兽人却只冷冷地注视了两脚羊一阵,扭头走了。
洞外,早就有人举起了一簇接着一簇的火把,火光在夜里燃烧着随处可见的枯草,溅出些火星,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
二十五甩开两脚羊的手,扑向了那个朝她迎面走来的少女,少女便也举着火把站在两脚羊的身边,由着二十五靠着她。
阿九站在火光中央,一个一个地数着火把,不多不少地正好数到了二十五个。
还有一个十七,她身上中了箭,此时正躺在床上休息。
两脚羊伸出手,自十五手上接过她的妹妹。
小家伙的嘴唇也有些干燥,唇上细细地裂开了许多缝隙来,此时也还没睡着,躺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地对着两脚羊笑。
两脚羊盯着她的唇,犹豫了一下,用手指沾了些唾沫,细细地抹在她的唇上,好歹抹去了那些血色来。
阿九站在人群中道:
"走吧,"
"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十七和二十五我看着就好。"
于是火光开始窸窸窣窣地动作起来,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汇成了一道昏黄色的河,慢慢地分散开来,一点一点地变成微弱的星火,涌入阴暗的林中。
两脚羊轻轻地摇晃着怀里的小孩,将她小心翼翼地还给十五,跟在阿九身后进了屋。
十七和二十五面色惨白地坐在枯草铺成的床上。
两脚羊看着她们,眼兀地像是被火灼烧了一般的低了下去,视线慢慢地下移,只能看见她们瘦弱的影子投在墙上,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渐渐地黯淡开来,一点一点向黑暗深处流淌而去。
阿九坐在一边,用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十七背上的那处伤口。
箭尾已经被她们折断,如今那伤口已成了暗红色,还在孜孜不倦地向外面渗着血。
阿九手上那布根本就没擦得几下,便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不忍入目。十七的眼在灯下已经有些泛散了,她听见阿九的哭声,感受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自己的脸上,不由得扯出了丝笑来,勉强伸出手抚上了阿九的脸:
"别哭……"
阿九却更加泣不成声,压抑了的哭声在房中显得异常刺耳,那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刃,一下没一下地打在两脚羊和二十五的心上。
十七又道:
"其实能被阿爹救回来……这十几年来,我过得很快活……"
若是当初没有兽人将她从亲身父母手中救回来,想必如今的十七早就化作了一堆白骨,魂魄不知道飘去了哪方,哪里还能在灯下这样看着阿九?
她这样说着,不由得感到阿九的眼泪越发多了起来,只得微微叹了口气,无奈道:
"别哭了……我没事,只是觉得很累,想要睡一会儿……"
说罢又用力抹了抹阿九的眼泪:
"你放心,我命硬着呢……"
"……"
阿九看着十七的眼慢慢地在灯下阖了下去,呜咽间徒劳地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声音都没能发出来,只得让十七渐渐地昏睡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她这一睡究竟还能不能醒来。
二十五觉得脚很痛,不由得悄悄地移了一下自己的脚,挪动间不知又怎样牵扯到了伤口,忍不住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挤眉弄眼地压抑住了想要痛呼出来的欲望。
她不想让阿九再担心了。
阿九正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十七放在稻草上,果然没有注意到她,反而是二十五一转身,眼恰好和坐在对面的两脚羊对了上来。
两脚羊的眼黑沉沉的,沉默地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
二十五也向她望过去。
两双略显稚嫩的眼在空中沉默地对视,双方都感觉到了对方眼里强压下来的绝望与悲凉,最后终于还是二十五先撑不住,冷着脸转过了头,靠在墙上一下没一下地打起了盹。
两脚羊便又看向阿九,看着她在十七的身上盖了张草席——然后转过身来,抹了抹还泛红着的眼,朝两脚羊道:
“今天你也累了,先睡睡吧。”
两脚羊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站起来,从阿九手里拿过了布,一点一点替十七抹着伤口。
她的脑中又显现出那些被箭支射中以后,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死去的同伴的脸来。
她将她们瘦弱的身体埋进黄土里,看着她们的脸慢慢地被泥沙遮掩了下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土包,土包外用石头插着做了一个碑,阿九和她一起跟在兽人的身后拜了拜——她听见阿九说:
“没事的,没事的,她们以后都会托生到好人家,有享不尽的锦衣玉食……”
可两脚羊却知道,那些被埋进土里的她们——她在路上见到过被野狗挖出来的尸骨,她们的皮肉会被藏在土里的蚁虫啃食殆尽,地龙会钻进她们的骨中,将那白骨当作栖身的场所,鼠最后也会来掺和一脚,将她们还未被吃完的骨肉叼入洞中……
到了最后,她们只会在地下发出阵阵腐臭来,由得身体与尘土融为一体。
两脚羊这样想着,不觉又觉得心下一阵酸涩,可她却不想阿九再看见她的软弱来,于是便缓而又缓地眨了眨眼,将泪意生生地逼了回去。
阿九见她不听,也知道她素来倔强,看了一会儿也不再劝,自己趴在一边半梦半醒地瞧着她们,一直到了夜里两脚羊昏昏欲睡之时,这才将布从她手中抽出来,把她抱去了一边,自个左右交替着替十七与二十五擦汗。
这是她们最后能做的了。
长夜漫漫,炎热的气流争先恐后地挤着她替她二人用竹扇扇出来的最后一丝清凉,似那冷酷无情的天公之手,铁面无私地要收割走世间一切的生灵,再还天地一个荒莽世间。
两脚羊斜靠在屋子里的墙壁上,眉头在黑暗中仍然紧蹙着,睡得极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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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最先睁开眼的反而是二十五。
她躺在床上,偏头朝十七那边望去,只见十七背对着她,阿九手里拿着竹扇也将睡不睡——两脚羊也靠在她身边,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她的肚子上,睡相十分不老实。
二十五皱了皱眉,伸手将她的手甩在了一边。
她下意识地想撑着床头站起来,结果刚一动作脚下便传来一阵剧痛,她猝不及防,登时痛呼一声,重重地摔了回来。
脚上那处伤口已然开始发炎,几只蚊虫在她的脚上飞翔盘旋,显得十分跃跃欲试。
两脚羊睡在她的身侧,这时被她的一番动作惊醒,随即猛地一把接住了摔回来的二十五,又将她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二十五有些不自在,飞快地挣脱了她的手,扭过头不去看她。
两脚羊却有些不依不饶,捏着她的肩膀强硬地将她扳了回来,二十五浑身一个激灵就要炸起,结果却只觉得她手捏得自己阵阵发疼,目光火灼一般的牢牢地盯住了自己:
“我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
二十五莫名其妙地回瞪过去,看着两脚羊一片惨白的脸色及眼下那重重的青黑——你又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