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浮生百般难(三) ...
-
谢成君似是做了一个梦。
她像是行在冗长的宫巷中,云鬓花颜,身后跟了垂目的宫人,少年风华,与那下朝的官员们撞了个正着。
她微微扬起颈来,一派桀骜之态。
立在她身侧的宫人会意,忙扯起嗓子替她扬了封号,声音尖细而又绵长地传入了群官耳中。
那一片石绿色的朝服便跪了下来,冲她拱手道:
"昭德公主安。"
谢成君勾起唇来,好以暇待地数着宫墙上的瓦片,直到数到第十七片绿瓦的时候才低下头来,懒懒地挥了挥手,放了那些官员行过。
人群中有人走过她的身后重重一拂袖,怒道:
"她算得什么东西……圣上好糊涂,竟然让贱人爬在了我们的头上!"
谢成君猛地回过头去,发上的珠翠带起一阵珠翠相溅的声音,
"你说什么?!——贺缘之!"
那刻薄的面孔便从人群中显现出来,带了轻蔑的神色再次朝她拱手道:
"回殿下……我说的是,殿下目无大体恃宠而骄——"
"本宫乃堂堂魏国长公主,难道还担不得你这礼?"
"不,"
贺缘之冷笑道,
"陛下抬举殿下,那是殿下的福气,可殿下也需当同天下女子学上一学——您再如何得意,也要有自知之明,跪臣一人不要紧,但您如何受得住这群臣叩拜之礼?"
谢成君听了这话也冷笑出声,几步走到那跪着的臣子面前,抬脚踹翻了少年:
"本宫倒想不明白了……怎么同为天子儿臣,你们跪得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怎么就跪不得本宫这长公主?"
贺缘之自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拍去了身上的泥尘,眼神狠厉地盯着她。
————
屋外有人声嘈杂,似又有醉汉在楼中闹事,推倒了一应物事。
谢成君被这声音惊醒,自梦中醒了过来。
"想通了?"
红袖招的老板靠在她床榻上,仍旧悠哉悠哉地把玩着那支青玉杯,
"想通了也好,又只是让你弹个琵琶唱支小曲,何必这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谢成君无意识地拽紧了锦被,手上又被她弄出些殷红来。
男子见了这光景,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怎么这样不小心?快拿药来!"
于是侍女便又拿了膏药出来,小心翼翼地抹去了她手上裂开的口子。
那女子身上的脂粉味扑面而来,谢成君心下一颤,将手抽了回来。
"没事。"
女子似有所感,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男子挥了挥手,便又躬身带上门出去了。
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成君一眼,站起身来笑道: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再贵也贵不过那洛阳城里的公主,但既已入了这里,你从前那些名字便算不得数,我会叫人重新替你取个名字。"
"再过几天正是正月十五,你便在那时见客罢。"
谢成君听着"公主"二字浑身不由得瑟缩了一下,知是那老板无意提起,却仍旧觉得寒气入骨,指尖又似火灼一般地痛了起来。
门被人推开,趁着老板走出去的空隙,门外有客人探头探脑地看进来——待看清她那容貌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摇头晃脑惊艳道:
"这这……"
"老板啊,你这回从哪里进来的货?"
"这可真是——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啊……"
老板顺手关上门,笑着拍了拍那酸儒的肩,"嘘,顺手买来的,小声点。"
"顺手?!"
"你别说得这种成色遍地都有一样!"
"那不巧,还真被陆兄你说对了……"
……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正月十五那日,谢成君冷脸坐在一帘薄纱之后,拨动琴弦弹了一曲清平调,从此美人如花隔云端,红妆艳艳冠北城。
可谢成君却总对慕名而来的宾客扫颜相对,有时甚至连琴也懒得拨两下,将将地只隐在那白纱后,与宾客相对两无言。
空气凝结得似乎要掉出冰碴来。
那陆姓书生呵呵笑了几声,用手按着白玉瓶倒了一杯酒来,劝道:
"来,既然牡丹你不愿调琴,不如就饮了这酒,来暖暖身子如何?"
说罢便让侍女过来,捧了那酒入帘幕。
素手掀开重重叠叠的纱帐来,谢成君伸手接过,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兀地冷笑一声,随手将那酒水向前一倒,劈头盖脸地浇了书生一脸。
那书生彼时正痴痴望着近在眼前的佳人,嘴猝不及防地入了甜腻的酒水,差点从座上跳起来:
"牡丹你干什么?"
谢成君冷笑几声,将那酒杯往地上一扔:
"没事,只是想提醒你——你时间到了。"
陆书生:"……"
陆书生张口结舌地从座上站起来,手指着谢成君颤抖了半天:
“你……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谢成君:“请吧。”
眼看着那书生失魂落魄地出了门,那如今炙手可热的花娘才转过头来,
"将那杯子给我扔了。"
侍女应了声,低眉自她身旁行过,恭顺地拾去了那杯。
谢成君看着她,兀地挑了挑眉:
"我记得,前几天侍候我的不是你。"
侍女动作一顿,随即满脸惶然地跪下来:
"牡丹姐姐……我,我——侍候的不好吗?"
谢成君:
"这倒不是,只是我在想,你们何必要这般换来换去的呢?——左右我也逃不了,不必这么麻烦,明天还是让她来吧。"
那侍女听了这话,却将东西放下来,像是要哭了一般地朝她磕了几个响头:
"牡丹姐姐……你绕了我吧———柳映姐姐她,她的确是回不来了啊……"
谢成君的动作一顿:
"你又何必这般说?"
那侍女满脸泪痕地抬起头来:
"柳映姐姐得了病,怎能再侍候姐姐你?"
"得病?"
谢成君皱眉道:
"你说什么浑话?她前几日还好好的,什么病这么厉害?"
那侍女听了她这话,就连忙从地上胡乱抹了把脸,擦干泪水牵着她往外跑去:
"牡丹姐姐,你跟着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成君一路踉跄地跟着她跑了出去,一路香风扑面。
她在二楼的时候被构琴拦了下来——构琴也是一身红妆,昔日素雅清淡的面容上涂了一层又一层的胭脂来,一眼望去,竟和这楼中的花娘别无二致。
谢成君细细地打量着她,竟如同从来都没认识过这个侍女一般。
“你拦我作甚?”
她淡淡道。
构琴却不答,反而转头问她身边的婢女道:
“你要带她去哪里?”
婢女的眼还红着,听见她这话瑟缩着往谢成君身后躲了躲,嗫嚅道:
“我……我想去——”
“她哪里也去不得,回去。”
构琴打断她,冷声道。
回去?
谢成君听她这话差点要笑出声来,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一般地重重挥开了构琴拦在自己身前的手,冷声喝道:
“你有什么面目来管我!”
“公……小姐!”
构琴见她越过自己径直走了过去,张嘴差点又将那声叫了出来:
“你去不得!”
“我偏要去!”
谢成君头也不回地同那侍女走下了楼梯:
“你继续在那里当你那千娇百媚的花娘就好,何必来惺惺作态地管我?”
话音未落,人已匆匆地下了那百媚千红的楼中,跟着侍女左行右拐地入了红袖招的后楼来。
构琴愣了一愣,过了好半晌收回方才拦住她的手,怔怔地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发呆。
谢成君跟着那侍女一路疾行。
她原本只是兴之所起,结果在路上遇见了构琴那拦路虎,弄巧成拙一般地将她要去的心激得更迫切了几分,径直闷头冲进了那布满蛛丝的柴房来。
谢成君伸手推开门。
“……咳咳!”
迎面而来的病气冲得谢成君往后退了几步,身后那侍女慌忙跟在她身后扶住了她,惴惴不安道:
“牡丹姐姐。”
谢成君摆了摆手,这才借着屋外的光看清了屋中事物,大惊之下又慌忙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呼吸似有一瞬间的停滞,额上在那一刹那冒出了许多冷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双眼下意识地睁大,胃中一阵激烈地翻滚,再也禁受不住地捂着嘴跑去一边吐了起来。
“牡丹姐姐!——”
那侍女焦急地跑过来,扶住了她。
谢成君鬓边有几缕头发颤颤巍巍地垂了下来,风一吹便只觉全身冷凝,再不想往那屋内瞧上一眼。
她刚才看见了什么啊……
那到底是什么啊……
那群相互重叠在一起的,不断蠕动着的——真的是人么?
谢成君不敢再看屋内,便又只得看去那貌似懵懂无害的婢女来:
“你带我来这里倒底是什么意思?”
那婢女脸却比她还白,喃喃道:
“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柳映姐姐……她快熬不住了。”
“……”
谢成君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有些狼狈地擦去了嘴边的污渍,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深呼了口气抬脚走了进去。
她这番响动并没惊扰到里面那些气若游丝的女子。
她们皆都无力地向上望去,胸口微微起伏着,蜷缩着身体抱住自己,任由身边蚊虫叮咬,嗡嗡作响不止。
谢成君忽觉脚下一动,忙抬脚看去:
她只见自己将一个女子的手踩在了脚下,她倒退了几步,慌乱间就要去寻那手的主人,视线所及却只见处处皆是躺地呻吟的女子,她们的发丝一层一层地围绕开来,直直蔓延地向了黑暗深处,将手的主人重重叠叠地包裹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