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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浮生百般难(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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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成十四年,冬。
滕人那时候还不叫滕人,她还有名字。
寒风凛冽地自她耳边刮过,呜咽着似要将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割得鲜血淋漓才罢休。
用斗笠掩着面容的女子自京都里的小巷匆匆穿过,混着出城的人潮一路疾走,遮遮掩掩地到了城郊的一处树下,果见那里立着一个同样用面纱遮住面容的女子,牵着马立在路边。
她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构琴。"
构琴点了点头,用手恭敬地扶着她上了马。
她越上马,低头看着地上那人:
"我如今自身难保……构琴,你不如——"
构琴却抬起头来,借着她的手上了马:
"我跟着您。"
说罢狠狠一策马,扬起一地烟尘绝尘而去。
女子坐在马上,看着周围的景色渐渐自她身边流转而过,兀地有几只鸿雁自她二人头顶飞过,带起几声凄凉的雁唳。
"多谢你,构琴。"
马蹄声渐渐远去,踏碎一地前尘。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当皇帝决定了要取一个人性命的时候,天地间万物便都成了可以夺命的利器。
庆成十五年,立春。
构琴将买来的馒头塞进已然换做粗布衣裳的女子怀中,
"吃吧。"
女子接过油布,
"你呢?"
构琴微微一顿,道:
"我吃过了。"
女子看了她半晌,低下头颁开了一半的馒头:
"你不吃我也不吃。"
构琴皱眉格开了女子递过来的那一半馒头:
"我不饿。"
"你……"
女子还要再劝,耳边却轻轻一动,忙再顾不得许多,将布包往怀里慌乱一塞:
"快走,来人了!"
构琴和她对视了一眼,忙自破屋的后面牵出了一匹消瘦的马来:
"上马!"
追兵汹涌而至,那马却似精疲力竭了一般地,行程渐渐地慢了下来,构琴转身狼狈地躲开了一支射过来的羽箭:
"这样不行,我们下马!"
女子咬了咬牙,趁着女子将马勒停那一瞬间跳了下去,那被扯紧了的缰绳束的马一声哀鸣,随即便被步步紧逼的铁甲斩落黄泉。
女子回头望去,眼中似有寒芒一闪而过:
"他们杀了……乘风!"
构琴却一把扯着她朝前跑去:
"别看了!快走!"
小路崎岖难走,弯弯绕绕地一时望不见尽头,女子和构琴相互扶持着全力奔跑着,眼睁睁地看着身后那群铁骑越来越近,末了却脚下一松,被石子绊倒在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构琴回过头来,身后那些铁骑之声近在耳侧。
她似是看见构琴自腰间拔出剑来:
"公主!"
连日的奔波与提心吊胆再让她经受不住,脑中嗡嗡作响,怀中那馒头也随着这一阵晃荡掉了出来,在地上沾染了层层泥土。
"你快走——不必管我!"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成君抬起她那满是泥泞的脸来,如是喊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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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这里是北地最豪华的所在,莺声燕语,香风送暖,声声催人醉。
上至高官权贵,下至走夫小贩,皆对这地方趋之若鹜,流连忘返。
涂着胭脂的美人在阁楼上语调温软,耳有明月珠,衣摆自楼上长长地垂了下来,若有若无地遮住了这阁楼的牌匾:
"红袖招。"
她唱的是一曲南国小调,声音曲折,低回婉转,句句有情却无情。
再绕过这女子的身侧,抬脚朝更上一层的地方走去,便到了楼中女子的花房中。
多少名士豪侠在此折腰。
"你醒了?"
手转着青玉杯的男子动作微微一顿,朝榻上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谢成君睁开眼,却发现手脚都被丝巾缚住,不由得大惊,一双眼带着寒芒地朝榻前那男子刺过去:
"这是哪里?!"
"啧……"
男子放下青玉杯,伸手触上了谢成君那白玉一般的凝脂来:
"我又没堵着你的耳朵,你仔细听听,再好生想想——这是哪儿?"
谢成君被他的手触得心下一阵恶寒:
"给我拿开你的手!"
男子听了这话挑了跳挑眉,兀地低下头端详了谢成君一会儿,抬手两个耳光扇了过来:
"你是我花了两百两银子买过来的东西,还这么不识好歹?"
说罢他又笑了起来: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权贵之女,如今既已入了我这地儿,就给我放安分点!"
谢成君整个人被他打得偏向了一旁,耳中恰到其时地漏进了一声暧昧的喘息声来。
那声音霎时就从她耳中钻了进去,在她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成君愣了一愣,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那男子道:
"这里是……"
她身后的那扇雕花了的窗被人用木撑了起来,寒风在那一刹那全都呜咽着奔了进来,吹得她全身的骨头都似要结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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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红袖招,勾栏院。"
构琴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立在她床头,神色平静道,
"公主,您该洗漱了。"
谢成君自榻上抬起头来:
"构琴……你这样,还不如让我当初死在父皇灵前。"
构琴眉眼不动,没说话。
这侍女以前在府中也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一声不吭,神态自若的仿若游离世外,也因了这样,谢成君从前便也没和她亲近。
"我不想见你,你走罢。"
隔了很久,谢成君放缓了声音,转过身背对着构琴,不再看她。
构琴却仍旧跟没听见一般地:
"公主,您该洗漱了。"
她手上端着那盆水已然快凉了下去,便皱了皱眉,又催促道:
"水该凉了。"
谢成君那边却兀地一阵静默。
"……"
构琴等了半晌不见谢成君回应,便放下了水盆,伸出手想将锦被揭起来:
"公主……"
"都说了你给我滚!"
谢成君再也忍这侍女不住,抬手随手抓起她放在床柜的铜镜来朝构琴扔了过去:
"你教我堂堂一国公主沦落风尘为他人卖笑?!——你不如教我去死!"
构琴闪避不及,那铜镜朝直直地拍上她的面门,流出两道血痕来。
她有武功,但她是不躲。
谢成君这样看着心中却冒出些快意来:"怎么……不躲?"
"你也知道愧疚?"
构琴抬起手,抹去了她脸上的那两抹嫣红,蹲下身来,一点一点地捡去了铜镜的碎片:
"死很容易,公主。"
她说,
"但您要活下去。"
构琴这话说得轻如鸿毛。
谢成君却道:
"我就是死,也不愿在这种地方苟活下去。"
"……"
构琴于是便不再说话,像以前在公主府一般冲她福了一礼,揣着铜镜的碎片就要掩门而去。
谢成君看着,却又生出几分不忍来:
"构琴,我们一起逃。"
构琴掩门的动作微微一顿,手不知道何时被那碎片刺伤了开来——她终于抬起眼来,直直地对上了谢成君的视线:
"抱歉公主,"
她看向谢成君:
"我不想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斩钉截铁。
谢成君再也忍不住,抬手又将身边的东西砸了过去:
"滚!"
构琴敛下眉,转身将手藏在了衣袖中,轻轻地合上门,走了。
谢成君在房中听着她那脚步声渐行渐远,心中又气又急,便又将房中东西重重一扫,金玉翡翠皆碎了一地。
构琴走出那房中,楼外灯红酒绿扑面而来。
"怎么?"
男子一人站在这百花丛中,见了构琴,嘲讽一般地笑了出来:
"你看,你也没法子了,这可怪不得我。"
"这女子啊……最忌就是将自己看得太是个人物。"
构琴的嘴张了几张,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抬手止住了她那话头:
"你不必再说了,去,陪客人。"
说罢便有两个奴婢一前一后地围上来,用胭脂替她小心地抹去了脸上的伤痕,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围着去了楼下。
男子低下头来,笑容渐渐淡去。
既入了这勾栏坊,还想着做什么贞洁烈妇?
他舍不得毁害谢成君的容貌,便令人日日地只给她递了清水过去,又将她锁在暗室,教调教的嬷嬷只用针一根一根地扎她的手指,末了再涂上膏药,第二日再将膏药掀下来,继续扎。
如是这般,总有教她认命的时候。
事世如此无常。
谢成君那时候该有多恨呢?
当那满脸沟壑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将针尖刺入她指尖的时候,当她们一次又一次吐出那些污秽不堪的词语的时候,像是将生平所遭受的不幸皆都一一在她身上报复了回来。
"你们这些……贱民……"
她气若游丝地抬起头来,嘴唇阖动道。
"哎呀哎呀,奴婢耳朵不太厉害——您说什么?"
那针尖顿时又刺入了几分。
谢成君蓦地睁大眼,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了一般地,从眼角溢出了两滴泪来。
那泪自她苍白的脸上滑过,轻而又轻地砸在那暗室的地上,和室中随处可见的烟尘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