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深庭》小寂

3、珍瑛

　　正在大家觥筹交错，兴致高昂的时候，大门忽然打开，风雪扑面而来。一个银装素裹看不清面容但从身量可知年岁幼小的孩子不经通报就走了进来。月绾依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是谁？这么不懂得礼数。然后习惯性地抬起头看向夜铭，只见有一丝不知名的迷离从夜铭眼中一闪而过。虽只有一刹那，但时常细细观察夜铭的月绾依还是敏锐地把握到了。
　　月绾依心下一沉，这到底是谁？
　　那孩子来到御前，掀了风帽，露出一张娇嫩明媚的小脸。洁白的雪，绯红的面，越发衬得女孩窈窕俏丽，虽然不过是个孩子，那一霎那，连月绾依都觉得，这个女孩魅惑得惊人。
　　“绰然，”夜铭开口了，凭着对他的了解，月绾依感觉到他似乎有点紧张。大殿静悄悄的，只听见他道，“你怎么来了？可是你母后？”月绾依这才知道，女孩是琉璃皇后的女儿，夜铭的第一个孩子，靖敏公主夜绰然。
　　本朝第一位一出生就受封正一位帝姬的皇女！并且在三年前琉璃皇后因病离宫时，圣上以为皇后祈福的名义加封靖敏为公主！

　　至曼俗，女子皆称作“姬”。未婚的女子称“少姬”；已婚的女子称“太姬”。皇族女子则分作四等：帝姬、王姬、宗姬，以及公主。
　　帝姬乃皇帝的女儿。皇后之女三五岁就会册封为正一位的帝姬；妃位所出的皇女一般受封正二位的帝姬；嫔位以下的妃嫔的女儿则以生母的品阶高低受宠程度分为从二位到从三位的帝姬。王姬一般是亲王郡王的嫡女，譬如舞顺徽的母亲康福王姬。也有受宠的公主或帝姬的女儿。王姬的品阶都是正三位以下，一般根据父母的地位、上位者的喜恶来册封。有些甚至可以享受正一位的待遇。宗姬一般是宗室之女――亲王郡王的庶女，帝姬或者王姬的女儿，譬如恒嫔的母亲平河宗姬。位阶俸禄都颇低还没有封邑，不过是空享有一个好听的封号罢了。
　　公主则是一个并不常见的封号。
　　公主是只有皇后嫡出之女才有的名分。即便极为受宠的嫡出的帝姬一般也是在出嫁时才会特别加封为公主。从某种程度上，“公主”代表着女皇储的意味。持天女帝承谦女帝都曾经受封公主。但是像靖敏公主这样幼小并且在有着同胞的嫡出兄弟就早早加封的情况是从未有过的。

　　靖敏公主走上前两步，恭敬地行礼，回道：“母后和四皇弟一切安好，还有••••••五皇弟也是。”整个大殿又静了下来，静得叫人压抑难受。
　　五皇子夜灏是夜铭的一个禁忌。
　　月绾依曾经因为好奇而隐晦地提到过这个孩子，换来的是夜铭毫不留情地拂袖而去。这是夜铭头一次对月绾依如此严厉。琉璃皇后离宫时，五皇子尚未出生，夜铭从没见过这个儿子。虽然五皇子只是在京郊的离宫。
　　月绾依不明白父子间为何如此冷淡，但她也知道她不能逾越夜铭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够！月绾依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无话可说，心中又有几分幸灾乐祸。――靖敏公主在后宫中的地位除了皇太后和皇后无人能及，包括月绾依。月绾依虽然得到圣上的宠爱, 但还是掩盖不了她卑下的出身,她也总对此耿耿于怀。对着出身地位比她高的人,总存在一份抹不去的自卑感,因此,对这些人也总不喜欢。
　　只见夜铭的脸色越发深沉诡秘看不出喜怒。
　　疏束贵妃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径自拿着一个鎏金掐丝手炉，走到靖敏公主面前。然后把手炉塞到靖敏公主怀里，嗔道：“这么冷的天气，也不注意点。”疏束贵妃掌管后宫，一直以来严以自律，对待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月绾依是第一次见到疏束贵妃竟然不顾礼数，还以如此和蔼可亲的神色对人说话。
　　月绾依的心又沉了三分。
　　靖敏笑笑，微微躬身道：“谢姨娘。”
　　气氛顿时松了下来。
　　漆雕王妃是头次见靖敏公主，这时更是要显得亲密，忙让侍女去拿见面礼来。仁妃恒嫔都是在宫中打滚多年了，也是看着靖敏公主长大的长辈，靖敏也都一一见过礼。
　　月绾依进宫的时候，琉璃皇后已经因病到离宫休养，她的爱女靖敏公主自然是相伴左右。三年来，琉璃皇后没有回过宫，只有靖敏公主和四皇子夜涵不时回宫探望祖母乾婆达皇太后。且靖敏公主不满十岁，尚不用出席皇家宴席大礼，今夜也是月绾依初次见到她。
　　月绾依不由得细细打量这个不过八岁却在众人中游刃有余的皇女。
　　但见靖敏削肩细腰，瓜子脸蛋，一双潋滟璀璨的星眸顾盼间折射出金褐色的光芒。一身杏黄色镂金百蝶穿花连身棉裙，外罩沉香色夹织锦缎遍地金短袄。上好的御用杏黄妆缎，襟领上皆镶珍珠玛瑙，因尚未成年,并没有梳髻,仅别着一个简单的明珠发饰。虽在宫中多年,月绾依也没见过这样大而耀眼的明珠,由此可见靖敏公主之受宠和尊贵。
　　靖敏也在打量月绾依，眼中却流露出抗拒。月绾依不解，但双方还是做足礼数，只是人人都看得出中间那份淡漠疏离。
　　这时静仙微微探出了小脑袋，伸出手来要月绾依抱。靖敏看到这个一岁多的小妹妹，神色软了下来，夸了几句，接着又想抱抱她。
　　月绾依也松了口气，她一点不想无端多了个敌人。不承想，靖敏一接近静仙，一向活泼喜人的静仙就哭闹不停。靖敏颇有些尴尬，但也不太介怀，拿了些小玩意逗弄她。谁知静仙一点也不领情，哭得越发凄厉。月绾依只好命乳母抱走静仙。一离开靖敏，躁动的静仙就立刻安静下来。
　　靖敏的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屈突王妃有点担心，用手紧紧抓住靖敏。大家谁也都不说话，场面渐渐冷了下来。――靖敏是嫡长女，皇位继承权仅次于同母所出的四皇子和五皇子。打小就是在祖母与母后的娇宠下长大。而且极聪明伶俐温柔体贴，无论是慎嫔的二皇子润还是仁妃的淑寿帝姬恒嫔的恭惠帝姬，个个与她亲厚。她的两个同母弟弟更是她抱着长大的。如今静仙帝姬如此落她的脸面，她又怎么能容忍？毕竟她也才八岁。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靖敏冷冷吐出四个字：“不识好歹！”一股阴冷之气从靖敏身上散发，旁边的妃嫔命妇们个个都噤若寒蝉。

　　这时舞顺徽抱着八皇女盈盈走到靖敏面前见礼，说是八妹妹向姐姐问好。漆雕王妃马上出声，直夸八皇女长得好。众妃嫔命妇也都开始说笑，有意无意间隔开靖敏公主和静仙帝姬。
　　许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人，八皇女忽然间不安分起来，伸出手要去抓靖敏腰间的织金线银丝的天蓝底绣苍鹰的锦缎荷包。靖敏低头看向八皇女，八皇女也回以一个明媚的笑容。靖敏脸上的寒冰慢慢融化，拿起那荷包，问八皇女：“喜欢吗？”
　　八皇女有些茫然，望向周遭的大人，似乎注意到她们都在看着她。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靖敏把荷包挂到她绣吉鸟瑞花图样的小袄上，微笑道：“喜欢就拿去玩吧。”八皇女使颈地点了点头。
　　舞顺徽不着痕迹的微微扬起嘴角，代八皇女向靖敏道谢。
　　气氛又热络起来，靖敏问八皇女命名了没？舞顺徽回道，尚未。
　　靖敏笑道：“那可巧了。母后说舞姨娘一定没给妹妹取名，孤还不信。”一声“姨娘”，和刚刚称月绾依的“娘娘”相比，立马分出亲疏之别。
　　舞顺徽的心跳了一下。
　　靖敏又道：“母后给妹妹取了名字，如果舞姨娘不介意，就将就着用吧。”舞顺徽连声道不敢。

　　他们的位置离御座仅数步之遥，夜铭把她们的话一字不少地听了进去。夜铭笑道：“皇后给小八取了名字，可否让朕先瞧瞧。”语调轻快但不容质疑，而且面上无一丝笑容。
　　靖敏垂首，从掐金海棠含蕊纹的广袖中取出一张纸片，恭敬地递了上去。
　　白纸上写着两个整齐但难掩张扬的小楷字：珍瑛。
　　珍者，贵也；瑛者，美玉也。
　　下面还有两个小一点的字：荣顺。
　　无比熟悉的字体，无比生疏的感觉，年少相伴之人，现在也只有这张小小的纸片在手中罢了。夜铭的神色又冷了两分，右手拽紧了纸片。众人都随着靖敏俯首不敢抬头，唯有月绾依偷偷仰首，窥见了从未见过的深冷神色。她连忙低头，身子微微发软。
　　夜铭道：“不错的名字，就用这个吧，”舞顺徽有点摸不清圣心，只好恭敬答了一声：“是。”
　　夜铭又道，“既然皇后已经命名了，八皇女也封为从二位的帝姬吧，封号••••••就叫荣顺。”
　　荣顺，愿一生荣华顺遂。
　　巨大的狂喜席卷舞顺徽全身，抱着八皇女的手微微发抖，但面上还是一派的从容微笑,毕恭毕敬地向圣上谢恩。一般庶出的皇女都是在五岁后才受封，像静仙帝姬这样不满两岁就受封已是极少的了。现在八皇女不过百日就受封帝姬，在庶出皇女中可谓是前所未有的荣耀。
　　所有人都向舞顺徽和新封的荣顺帝姬道喜，唯有月绾依和静仙帝姬默默立在一旁，不发一言。本来她们才是今天的主角，可靖敏帝姬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包括圣上。
　　月绾依不甘，但她知道不能发作，起码现在不能发作。她带着静仙帝姬，生疏地笑着祝贺舞顺徽和荣顺帝姬。只有初奉徽在无人可见处轻轻握了她的手，给了她一个羞涩的微笑，旋即又松开，隐没在人群之中。月绾依心中宽慰，倒不是没有人惦记着自己，也不枉她对初奉徽不时的关照。
　　宴会很快就结束了。月绾依也巴不得快点结束。这是她进宫以来过得最糟糕的一场宴会，众人的目光都不在她的身上，圣上也没给她关切，反而宴会一结束，就带着靖敏公主匆匆离开。

　　月绾依的双手紧紧拽住裙摆，因为是皇后的女儿，靖敏就该被众星捧月？自己的静仙只能一生默默无闻？因为皇后是琉璃家族的嫡女，哪怕她离宫三载，她也可以稳掌凤印母仪天下？
　　不甘，妒忌，愤恨，像毒蛇一样缠绕在月绾依的心头。以前，她对素未平生的皇后和靖敏公主没有太多的感触。现在才发现她们就像两座庞然大山重重压在她的身上，让她痛苦。
　　不，她决不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