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头唱你》九州狐

5、百年后的她

　　唱到“圣主朝朝暮暮情”这一句，她在朝朝和暮暮之间卡了一下，我以为她是忘词了，因为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说了声“没事”。
　　但唱到“悠悠生死别经年”的末尾，她忽然又卡住了。这回她试了几次，都没能接着唱下去，我才明白她不是忘词。
　　她两只大大的眼睛里有眼泪在打转。
　　我依旧注视着她，起初肯定是愣的，但后来不愣了，我也还是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像一年前那样逃走，甚至没有避开她的视线。
　　她莫名其妙地解释了句：“很久都没有唱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只点点头，再点点头，无声地告诉她：没事，没事。然后我说：“你刚才是唱到了‘到此踌躇不能去’，对不对？要不这样，我试一试来唱剩下的，正好考考自己背诵。唱不好卡壳了，都不要笑我啊。”
　　她眨眨眼，湿漉漉的眼神在说：“行呀。”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

　　当年我那颗昭示不问自取的眼泪，就落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碧”和“落”中间，把两个娟秀又有些憨厚的字模糊成一片墨花。
　　她在对这一段抒情的时候，其实只写了一小段，不占多少篇幅，却字斟句酌，行行列列都要诛李隆基的心。
　　“肉身已朽，却就不是倾国倾城的贵妃么？何必上穷碧落下黄泉，何必不为大丈夫，为自己亲手所精心造的情牢生死不顾一回？我深知贵妃必死无疑，或早或晚。或许时光倒流，玄宗没有在马嵬坡下放弃他的心爱之人，之后贵妃如何个死法，依然会是为了他，而千年后的我还是会把罪责怪到他身上。但如今一遍又一遍回顾马嵬坡下的玉殒诀别，我无法替贵妃服气，我无法相信，她能放下长恨不绝，飞升为了蓬莱宫中的天仙。千年后的我，依然替贵妃恨着，不绝地，恨着。”
　　无论是对楼上影影绰绰、勉强照亮她字句的那两盏远灯，还是我自己都没法觉察泪眼婆娑，都丝毫磨不平她歇斯底里的长恨。
　　百年后的她，依然替故事里的女人恨着，依然在一切嘈杂的声音中，用从一而终的眼神说着，“我不同意，不同意玄宗，不同意‘石先生’掠过贵妃的情仇，也不同意你没有感情地诵读《长恨歌》。”

　　你不是一直都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她，还喜欢这么久？
　　偏要说的话，这就是理由。
　　无关我与她之间。我坚持了快两年的、单行道一般无回应的眺望，究其根本，就是“我不同意”和“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后来我磕磕巴巴地唱着唱着，也鼻子一酸，居然，也哭了出来。晚自习前，两个人一起涕泪交织，红着眼笑话对方。
　　“太搞笑了我们，为死了那么十几个世纪的人哭成狗。你就算了，我还是个大男人。“
　　她破涕为笑：“你看吧，你的感情是有的。”
　　然后，就再也没有把剩下那一段唱完。
　　我觉得这是好事。
　　大概，为了这微妙的未完待续，我还可以再继续坚持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