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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松龄 ...

  •   我和袭明的鸿沟始终存在。我要走的是既定好的剧本,只要乖乖演下去,结局一定不会太差,至少当时我是这么认为,而袭明要为自己写剧本,他会怎么写,就连当时的他也不明白。他是本无字天书,充满乐趣,也充满迷茫。艺考前夕,某个初夏的夜晚,我坐在画室里无聊地描着一尊不知所谓的石膏像,突然接到了袭明的电话,他嗓音暗哑,如蚌肉含沙。
      “他死了。”
      “谁?”
      “那个老警察,死于非典。”
      我还记得那个老警察,瘦削的长脸、精明的三角眼,布满褶皱的脸皮像抓乱了的丝绸,牙齿上的黄渍是时间沉积的苦。他说起□□期间的遭遇似“弹指间灰飞烟灭”,对付小流氓更是游刃有余。他是学校周边的片儿警,总在芝麻琐事上遇见他。那天,在救护车前,他对“熟客”袭明嘱咐:“想要换一种死法就得换一种活法。”
      “我爷爷被枪毙,我爸爸被枪毙,大家说我们家坏了根……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换一种死法,换一种有尊严的死法。”
      “是他告诉我,要换一个死法就得换一个活法。可是,他还没告诉我要怎么活,自己却先走了。没人能告诉我了……没有人……”
      他的声音从暗哑到抽噎,最后几乎带着一种乞求的哭腔,这都不像我认识的洒脱不羁的袭明了。我应该摒弃世俗之见,在他最孤独最难熬的时候陪伴他,才不枉我们相交一场!我那么那么倾慕的袭明,在生死之间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在真情真意面前还有什么放不下!我抬起头,藐视教室里一群只知道埋头苦读的书呆子,他们不明了青春的风采,更不懂得我接受的神圣使命。我要冲出教室,踏过曲径,点过水洼,如猫如蝶,去拯救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我的神经末梢已通天地,风雨将我引导,灵魂将被放逐,爱与自由给我翅膀,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觉知到自己的存在,我虽身在凡间,却已通向天堂。我将跨坐在学校白色栅栏上,远方的蝴蝶扇动翅膀掀起气流拂过我的脸颊,我感受到了命运之弦重新活跃,新世界正在召唤!那是一个怎样的新篇章?我看到了袭明展开了精彩纷呈的故事和随心随性的笑容,我好奇无边无际的探险和来自文明以外的神秘人,还有,还有……还有,我想到了老警察,五月的坟头一定郁郁葱葱,灰白的石碑刻着即将被人遗忘的名字,他把一生当成一个故事,摊开精彩的地方讲给别人听,留下难过的往事塞在牙缝里嚼。我当然敬佩他,然而,他死了,寂灭了……一场非典化作尘埃。我忽然明白,那个我向往的新世界尚在建立之中,我不知道它的具象,却明白开拓之路终将格外心酸。
      永远不要主动地去接受挫折,这是我从父母那里得来的真理。如果有一条捷径可走,为何要去自寻烦恼。爸爸这么成功,他能在这个混沌的时代呼风唤雨,说得能有错吗?那些坚硬的白栅栏终将硌疼我的腿,而我终将看穿它们,不过是一道道失败的人生堆叠起来的森森白骨罢了,它们一根摞着一根,是所有失败者的野坟!我把思想缩了回来,我不想做失败者。
      袭明,我可以爱你,但我不能盲目地爱你。
      “对不起,我们正在点名,我来不了……你没事吧……”我对袭明说,袭明发出几个模糊的呓语,电话那头便是一片盲音了。
      他没再来“打扰”过我,我就这样安全地通过了艺考。
      高考结束的第一时间,我约他去了化龙溪。袭明的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锋利的短寸。他明亮的眼睛终于全部露了出来,不像银鱼,倒像匕首。我们并肩而行,中间隔着一段弄堂的风,呼啸而去的,是那些温暖俏皮的回忆。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我同他躺在河畔,双脚伸进轻轻浅浅的河水里,谈天论地,戏水戏虾。而今,站在同样的地方,享受同样的天气,不知为何,我们心里却多了一份沉重,也许是因为成年后的迷茫,也许是因为即将分别的预感。他不再继续搞投机生意了,“毕竟是赚快钱,以后就没搞头了。我爸爸也是搞投机,没钱赚了以后就走错了路,我得换个活法。”在决定人生大事面前,他说得那样轻松、坦然,仿佛只是在回答“你为什么喝茶不喝饮料”,然而,我知道,在这种看似调侃的背后,是他深厚的市井哲学,和混沌跌宕的人生经验。
      “那你要去做什么?”
      “我已经报名去当兵了,明天就走。”
      他毫不犹豫地为自己选择了一条陌生艰难的路,而这条路里毕竟没有我,我自然怨不得他,但也不甘心。
      “如果我不找你,你是不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不是的,毕竟我当兵的政审有点问题,前前后后也打点了不少,事情是刚刚敲定。”
      “那你到了部队给我打电话。”
      “部队里打不了电话,到时候给你写信。”
      “嗯。”
      “你考上了哪所大学也要告诉我,我好来看你。”
      “好啊!”
      我们站在化龙溪畔,看着它汹涌不停,彼此沉默,却不愿离开。乡土地理告诉我,我眼前的水滴将汇入长江,融入大海,经过洋流运动和日光蒸发,再次回到故乡。我们还年轻,一时不舍总有机会。
      我们努力践行着约定,在信里描绘未来的蓝图,彼此加油鼓劲:他努力训练、努力学习,考上军校,成为一名职业军人;我读大学,然后工作,去他在的城市,举行一个漂亮的军婚(我的脸红了)。袭明的信像雪片般飘过来,少则一天两封,多则有五封,除了述说他当兵的新鲜感之外,还说着那些始料不及的处分。他的处分通常都是因为不服从命令,并非他将心如此,而是总和大家想法不一样,比如在一次演习中,他认为自己的方案更有利于尽早到达目的地,然而指挥官“蛮横地推开了我”(他信里的原话),“我决定自己试一试”,“他却用枪指着我,称不服从者,可当即毙掉。我也掏出枪,对峙。我的枪法很好,定力更佳,我想,就这样僵持着,直到他因为臂酸而失去了准头,我就可以一枪使他致命了。”听他说这些事情,仿佛只是一场围棋对弈,我却吓得心脏都收缩起来。“你别怕,我们的枪里装的都不是真弹。不过,打在身上还是很痛的。”他没有告诉我结局,我马上提起笔,仿佛自己就在“案发现场”,赶紧劝他放下枪,一场演习而已,何必拼命。再说,部队里是一定要服从指挥的,切忌不要逞能。我说:“你自初中后未再进入学校学习,不适应集体生活和规章制度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你有困惑应该及时跟长官沟通。还有,你自幼承担家庭大小事务,做起事来难免特立独行,如果有一点点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有主见,但是多了就会显得固执和刚愎自用,一定要常常反省,不要跟别人把关系搞坏了。”我在信里一会儿像个幼儿园老师,一会儿像个撒泼耍赖的女朋友,一边苦口婆心、哄哄拍拍,一边用“继续这样下次就不理你了”来吓唬他。他很会卖乖,以后就报喜不报忧,但从他信封上地址的变化来看,肯定换了不少连队。这是我们相处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仿佛对方不在身边,反而少了一种禁锢,我们可以尽情地宣泄情感,而不用在意世俗的束缚。
      但后来我便对这些都淡了,根本无心顾及,因为我自己也正面临一次极大的打击——高考落榜!在既定的剧本里,我被淘汰了,这是计划以外、我从未考虑过的事情,是以,不懂面对。妈妈在短暂地咒骂我不听话、不好好学习之后,便天天在家以泪洗面,她的哭声像一种刻薄地怨毒时时传进我的耳朵里;爸爸为了我的事天天在外应酬,回家的时间更少,沉默的时间更多。
      “我复读吧。”我走出房门,抻着脖子喊道。
      “复读就能考上吗?”妈妈的话从一楼冲上来,尖厉而刺耳,可最扎心窝子的是我竟然没有勇气回答。我继续退缩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已经焦头烂额,更没有工夫去安慰袭明。终于,爸爸告诉我事情有了转机,因为我高中三年的学生会身份,当时我被评为优秀学生干部,有额外加分,有一所学校愿意录取我,当然需要缴纳择校费。直到大学尘埃落定,我才又想起提笔给袭明写信,但他一直没有回,想来又换了地方。而我不久之后也去了外地上学,再也没能收到他的来信。
      “这是我和他之间第一次失去联系。”我尽可能地把回忆描述得更细致,“但这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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