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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松龄 ...

  •   “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对面的女医生和蔼可亲,她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斜辫子,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天光,像两朵肥皂泡,更增添她智慧双眸的光彩。她的自我介绍很得体,开诚布公地告诉我她是精神科的医生,“我是来帮你的。”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解除了我的戒备,戒备心过低是我的毛病。但我只是单纯,不是傻。现在,我需要一份真诚的帮助,我希望有人能够倾听我的故事。
      在非典过去后的第一个夏天,坛城的生机在慢慢地恢复。我一直在寻找给我“NAME”的人,听说他出没于大街小巷、溜达在茶座、舞厅和网吧。我的心飞翔在坛城各处,就是见不到他的踪影。在假期快结束的时候,学校组织美术生在化龙溪旁写生,为接下来的艺考冲刺。我望着清清的河水,脑海里浮现的全是“NAME”的影子:细碎的头发像乱了的猫毛,长而瘦削的脸庞透露出与年纪不相仿的世俗沧桑,微的眼睛明亮得像两条银鱼,长长的鼻子带着一丝西部的浪漫色彩,仿佛是GIUTAR上的主弦。还有那张歪歪的嘴,天生就留下了一个吻的位置。我的心随着波涛起伏,好像周身都充满了他的气息,那种浓郁的、难以捕捉的、哔哔啵啵生长的树籽的清香。
      “嗨,你在这里?”那个波涛里的影子突然开口说话,我吃惊地从画布面前抬起头,他又接着说,“这上面是我吗?”
      我的脸一红,手忙脚乱地遮挡起画布,可是一点用都没有。我把那个人像画得那样逼真,那样独特鲜明,令他的主人一眼就望穿了。
      “你好,我叫袭明。”
      我脱离开同学,同他一起沿着化龙溪散步,让江涛淹没我们的沉默。但这种沉默一点儿也没有使我们尴尬,仿佛我们早已经熟悉,彼此的空虚此刻都被对方填满。他扬了扬手中捏成卷的报纸,那天的《坛城日报》登载了我的《创造夏娃》。他说他是通过这条线索找到我的。
      “画怎么样?”我腼腆地要求着表扬。
      “呜……不好说。”他的答案出乎我预料,“亚当为什么要创造夏娃?”
      “因为,因为,因为……直觉。”我也回答不上来,这幅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臆想,我无法追寻它的根源。
      袭明呵呵一笑,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问题:“缺少力量的感觉总让人觉得轻浮。你说呢?”
      我皱着眉头沉思起来,带点儿恼怒,不再说话。我不愿意承认他的评价,但暗地里又无法否认,有一种声音告诉我,他说的是对的。
      袭明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我装作漫不经心,其实心里还是很留意他所说的。
      “我祖上原本不姓袭。我爷爷是大地主,被枪毙了。我奶奶带着我爸连夜奔逃,在逃跑的路上,一根树枝划破了奶奶的衣服,于是奶奶就把姓氏改成了袭。从此再也不提以前的事,我也不知道家里原本姓什么。”他着眼睛看我,我装作无动于衷。
      “我爸爸挺有名的,你知道吗?不是那种人人敬仰的有名,是那种恨不得得而诛之的有名。十几年前,坛城严打,我爸被打了靶。”他Bang地一下对准自己,真令人心惊肉跳。
      “你知道袭明两个字的含义吗?奶奶说是一种远古的哲学,意思是不论什么都不是废物,总有用武之地。不过后来奶奶眼睛瞎了,没几年就病死了,她没能告诉我我的用武之地是哪里。”袭明面对着我,用狡黠的神情看着我,“你知道吗?松松,你知道吗?”
      我心里既欢喜他又少不得怜悯他,嘟着嘴说:“一定是在耍赖上。说话不把关伤害了别人,就晓得装可怜来讨饶。”
      “那你可了不起了,我从来不跟人装可怜的。你是第一个!”袭明跑进化龙溪里,踩着清水。风吹起他的白T恤,像一条驶向大海的小帆船。
      “真的吗?真的吗?”我半信半疑地问他,这种毫无意义的问话就适合现在这样的时刻。
      “真的,除了在派出所装过可怜以外,你真的是第一个!”他哈哈大笑地奔跑起来,身影随波涛起伏。我真是爱死了这不羁的少年。
      袭明常骑小摩托来到我家楼下,却遭到爸妈的驱赶。但我若是同他疾驰而去,爸妈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们瞧不起袭明,却觉得管好女儿是对方的责任。袭明在荒地边上递给我两包板蓝根和一包大蒜,这些东西可是紧俏得狠,我问他从哪儿弄的,他说自己有个秘密基地,搜罗一些趋势渐涨的东西囤在那里,他就靠这个弄俩钱。我很有兴趣参观。他就带我去了坛城近郊的废品回收厂,一股酸腐臭老远就能闻见,艳俗的塑料袋在天空凌乱地跳着“8”字舞,他知道我不惯,但还是同我开玩笑,“这里可有好多宝贝呢”。他的秘密基地在垃圾场的焚化房内,并未上锁,尚有一箱板蓝根待在角落,每包至少能卖到五十块,算下来能挣一千多块。“这么一大笔巨款你也不怕人偷啊?”我颇为担心。但袭明连数都不数,他指了指远处,一个花白头发、浑身脏乱、穿着怪异的男人正在场子里不停翻捡,一些被放进左手的蛇皮袋里,一些被扒拉在地上弄做一堆。
      “他可不会允许别人进来抢生意,除了我可以随意出入外,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那不似人类文明创造出的男子正望向焚化房,两只灰色的眼睛透过杂乱的眉毛盯住我,我不受用,躲到袭明身后。
      “别怕,他只是有点不理解外面的世界。”
      外星男人将垃圾推至焚化房外,袭明要我出去等,我已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决定待在角落里。袭明拿起一根的钢管,插进地面一扇铁门的把手内,用力一撬,“嘭”的一声铁门便开了,一股浓烈的呛味瞬间充斥在空气中,黑灰从地面上起死回生,兴奋得跳起舞来,仪式感十足。袭明指挥外星男人将垃圾堆填进坑,又呼啦啦地把铁门合上。外星男人在墙壁上按了个扭,我只觉得地底下响起一阵马达声,一股湿暖略带刺鼻的空气从脚底板里钻进来,颇有些使人发痒。他们如此合作几番,垃圾场的清理工作便已完毕了。袭明抱上他那箱板蓝根,同外星男人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我往外走。外星男人在我们身后长啸一声,看来是他们之间的暗号,袭明回过头,外星男人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脸,外带一些猥琐的羞涩,我知道他在看我,便也朝他回应地笑笑,外星男人竖起不能伸直的大拇指,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有什么粘稠的液体在冒泡一样,随机又回到了自己“耕种的土地”上。
      袭明走得很是轻快,全然不像做完体力活的样子。他把板蓝根放进小摩托的篮子里,朝我笑道:“他一定认为你是我老婆了。”
      “老婆?你才多大,怎么就有老婆?”
      “对于他而言,女人就是只有是老婆和不是老婆的区别。”
      袭明大抵觉得这话在我面前讲显得有些粗俗,便讪讪一笑,跨坐到了摩托车上。我刚要坐到他身后,他却叫我等一下。
      “刚才在焚化房里,外套都脏了,我脱下来。”
      尽管现在已经化去了浓浓的冬雪,但春的寒意仍然叫人防不胜防,看这天色和煦得很,可要坐在摩托车上吹风,没有外套的抵挡也是不好受的。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他不要脱外套,我知道他是怕外套上的脏东西蹭到我的羽绒服上。他叫我快点坐上来,不然一会风改了方向,浓烟可要包围咱们啦。我赶紧依从,没有说其他的。
      我们沿着流沙河往城里走,我怕他走得太快,风吹得紧,总叫他慢点。他也很遵从,只要还能让两个轱辘保持平衡转动,就绝不加速。冷风把他的耳朵冻红了,他的身体却没有抖一下。我的手放在他背上,摸着他温热的背心,然后撤下来,从后面环抱着他,我的心口贴着他的背心,温暖在相互传递,他还不惯,抖了抖,车也抖了抖,我也跟着抖了抖。
      “松龄?”
      “嗯?”
      “谢谢你。”
      我们从不同的两个世界而来,互相坦白,互相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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