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雨》罗熵

3、三、松龄

　　在我因为镇静剂昏睡的这段时间，仿佛又回到了身在坛城的十七岁，闷热的炎夏长着茂盛的绒毛，濡湿的衬裙像一层即将褪去的蛇皮冰冰凉凉，不速之客的手还握着我的手，从实验室里逃出后，我们幸运地遇上了巡逻的警察。他似乎和其中一人有点熟识，那个张着三角眼的老警察推了一把他的背，啐道：“臭小子！”饶是这样，他的手也没有放开，像北极星一样稳固。我们被带进派出所问话，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年轻警察二十出头，在面对少年指责推诿时，深感警校学习的理论知识碎成了满地鸡毛，我至今都记得他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像春天里哀怨的猫。在第一条路走不通的情况下，他瞪起故作犀利眼神扫向长凳上的我，我打了一个激灵，怯生生地走过去，道出实情：“我不认识他们。”年轻警察发出一声无奈的低吼。
　　搭档的老警察嘿嘿直笑，他从那群小流氓面前起身，示意和徒弟互换位置：“别太认真。”年轻人只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力也使不出来，垂头丧气。老警察眼风一走，一盒白沙烟拍在桌子上：“还没成年吧，烟就不请你们抽了，故事倒是可以跟你们讲一讲。”他斜靠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劣质打火机，咔哒好几下，点燃火苗，像鸡啄米般在那火苗上一蹭，一股青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凹陷的双颊再度饱满。老警察在一片吞云吐雾中快活地讲起自己年轻时的风流轶事。在那个动不动就为教义大动干戈的年代，他宁愿到山上割猪草割破手指头也不愿意参加大聚会；他宁愿拿最少的分也不愿意放下包着红皮的小说。终于有人看透了他骑墙的本质，他从人民沦为了人民大动干戈的对象，背手弯腰，低头挨斗。“那受罪啊……整整一天都浸淫在被人的唾沫里，浑身黏糊糊的，洗都洗不干净……可是，那又怎样？我活着，那些骂我的人也活着，重要的是大家都相安无事。人啊，这辈子就是别太较真。”他用一条流畅的抛物线将打火机扔回抽屉，小小的火机撞开障碍物，再度返回自己应有的位置。这一系列动作衔接流畅，可见他曾在无数个夜晚实践。老警察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少年身上，一会儿落在臭流氓身上，等待着一个充满智慧的解铃人。
　　不速之客把撑脑袋的手拍在桌上，一双流星似的眼如寒剑出鞘，他笑着表示可以道歉，愿意承担。至于那个优秀学生周格，他把头埋在光的背面，依旧坚持自己的无心。僵局总要有人打破。我想了想，站起来，表示愿意听话，因为我没搞清楚的情况，没能阻止一场原本没必要发生的冲突，因为我手臂上戴着的两条杠，因为我要做到所有人期望我做到的事。总之，我没能力挽狂澜，应该感到愧疚，该负上责任。
　　“关你什么事！”优秀的周格和不速的少年异口同声阻止。
　　他们两人缓缓站起来，朝臭流氓走去。年轻警察眼疾手快，将前来求和的二人挡在门外，他眼珠里闪出的精光似乎表明自己期待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考验终于来临，而喉头里的纠结却透出一丝恐慌。
　　“他，他，他在发烧……前几天从北京回来。”
　　那是2003年，死神的名字叫“非典”。
　　我们在医院进行单独隔离，连同两名警察。医院没有什么不同，同现在一样白得炫目。可是，十五年前我并没有像现在这样难受。医护人员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满怀愧意地出现在我面前，仿佛那身衣服造成了阶级的不平等罪过在他。为了减轻我的焦虑，他们愿意满足我的一切，除了离开这间房。我向他们要了纸和笔，对着镜子描摹起自己的模样。我大概是生得美的。精致的骨头蒙着一张瓷白的皮，两个窟窿洞里汪着淸清的水，隆起的小鼻子和嘟嘟的嘴唇，宜喜宜嗔。爸妈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他们利用我天生的机灵，尽职尽责地担当珍稀动物管理员，只要有人来参观，便小心翼翼地将我捧出绕场一周，卖弄风骚，博人一笑。一开始我们配合默契，在矫揉造作的表演中感受到了舞台的快感，那些不知是玩弄还是欣赏的眼神这使我相信我天生不同凡响。
　　可是现在，我再看向镜子，那张瘦得过分的脸庞让下巴颌看上去像一只尖锐的钉子，两只惊恐的眼睛简直像浮在纸上毫无故事可言，缺乏线条的鼻子像儿童捏上去的橡皮泥，耷拉的嘴角完全掩盖住了内心仅剩的一丝善良。尽管我还没有到五官走样的年纪，却将天生毫无特征的特征发挥到了极致，这在人物素描里可是致命伤。
　　在非典袭来的那个夏天，我还没有意识到美貌是一种无形的束缚，给自己留下了许多肖像画，有头部的特写，有望着远方的坐姿，有遐想中从天空俯视自己的视角……完美的表现出稚嫩笔下的稚嫩。医护人员偶尔会端起来欣赏，他们好心地告诉我：“画得不错。”或者，他们只是想说人物挺美的，而关于画画的技巧他们也知之不多，“不错”是他们想到的最合适的形容词。年少的我对“不错”两个字也感到得意，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单纯。
　　隔离岁月除了自恋外，还会每天都会准时地听到隔壁传来的敲击声，起先我没有在意，以为是谁无聊中的消遣，第三天时，这敲击声又出现了，我发现和前两天是一样的——一长两短三长一短，24个小时候，我终于想起来这是生物课上学过的摩斯密码“NAME”的表达，隔壁的人在悄悄地与我建立联系，一个从未探索过的神秘世界正朝我徐徐展开。我们渐渐地建立起了联系，敏锐地感知到了对方地存在。我的灵魂被泡在消毒水里，达到了一种癫狂的境界。我作出了这辈子的巅峰之作：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饮水，而那水面的倒影竟是一个女人的模样。我给这幅画取名为《创造夏娃》。
　　护士长走了进来，她推着咕噜噜转动的小车把我带回现实。我从来不是什么坚强的人，我只向她讨要了一只铅笔和几张白纸便什么都听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