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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周格 ...

  •   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哑巴铁匠的秘密。每当除夕之夜,他会推着锻铁炉子走到化龙溪旁,将融成水的铁泼向天空,那些璀璨的火树银花在夜空中释放短暂的生命,比烟花更热情更寂寞。我站在河对面,能清楚地欣赏到哑巴铁匠和他沉默寡言的女儿画满幸福的脸,那是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却落在了我的眼底。我们家既没有烟花也不会打树花,记忆里的年味儿和酒味儿总是相混合,每逢此日记忆混乱不堪,我曾以为这是一种罕见的癔症,直到了解“除夕”的掌故后,我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只怪兽“夕”,无怪乎这世界只有我一人在隆重的节日里不开心了。
      在剩下来的364天,我都过得平稳且清晰,像一只跃上矮墙的猫,每一丝肌肉都像绣花针上的线,没有一丝一毫错漏。从我们家矮小的平方里走出来,拐上八一路,往东,穿过一片香樟树林,在第55棵树处左拐约700米,你会看见一排红色琉璃瓦的墙,用来隔开荒地。我通常都会爬过围墙,闯入寂静的小别墅,像主人一样生活,像下人一样清扫,像野狗一样吮吸着每一寸土地。我听过钢琴里残留的啜泣,也闻过油烟里夹杂的咆哮,还看过泥沼里升起的缠绵幽灵……他们都很绝望,他们都在掩饰绝望。
      狄拉格尔说:“要想征服世界,首先战胜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在毫无道理的社会浪潮前,我不会埋怨爸爸像个醉鬼,也很理解妈妈的懦弱,我可以毫不在意人们的蠢笑,只当他们是地缝中的蚂蚁。我宽容、博大、浩瀚、永恒……我是上帝。
      那个和松龄有着七分相似的女人是她的母亲,一个讲究做派的城里女人,每天待在院子里精心侍弄她的小盆栽,那些可爱的茉莉、水仙、风信子像一个个乖巧的年画娃娃,增添家里的人情味儿。她剪枝弄叶、添水施肥,小巧精致的脸上发出一种圣洁的光,令她的肃穆变成一种特立独行的美。她不允许别人打扰她的世界,她的女儿也只能借着苗圃相关的话题接近她,一旦有所偏离,她便像那些植物一样不闻不问了。松爸爸也是个醉鬼,不过他从酒碗里捞出了水红色的三层洋房、独立庭院和一个便便大腹。我想这就是松母不愿意培养多肉植物的原因,她已经有一个举世无双的了。等到司机将他们接走,我便从窗外的香樟树上攀爬进二楼,踏进松龄的房间。这是一个雪白的窟窿,角落里置着画架,一副大卫的素描已经绘出了英俊的头部,那些虬结、壮美的肌肉正在观赏者的头脑里发酵。墙边放置着许多画作,我看到《昼》、《夜》、《晨》、《暮》四幅临摹,最出色的是那副赤裸的处女苏醒图,像它的作者一样都是雪白光洁的躯体,我曾躲在床底无数次瞧见那双白藕似的小腿,像一对可爱的小白鸽。我能把它们和书桌上可爱的少女头像结合起来,中间的那些躯体就让它们成为维纳斯的断臂吧,不论怎样都是美好的,不论怎样我都爱。
      有时,她的汗水滴下来,我伸出手捧住,仿佛捧住了一整个春天;有时,窗外的香樟树叶飘进来,先是黏在她的脚底,然后又钻进了我的手心,成为了我的标本;还有她啜泣时甩满屋的油彩,忏悔时覆盖在油彩上的白颜料,我恨不得变成那些墙壁,接受她喜怒无常的洗礼……
      我躺在她躺过的床上,吮吸她留下的味道,而我又有什么可以留下呢?我掏出奉老师之命搜刮的整整一袋烟,在松龄的房间狠狠吸了一个下午,直到司机将他们一家三口送回,才回到香樟树上。松母拥有敏锐的嗅觉,她歇斯底里地质问松父:“你是不是抽烟了?是不是!”松父说没有,她竖起比尖刀还刻薄的眼神发誓要找到烟蒂和打火机。松龄打开窗,让风吹过房间,烟味慢慢飘散。我看到松母像疯子一样搜寻至深夜,松父叫来司机赶忙逃窜,只有他们的女儿松龄茫然地坐在雪白的窟窿里,呆若木鸡。她是我的夏娃,她正在等待我的拯救。
      按照官方的说法,我和她相识在十七岁的化学竞赛中,她负责接待,我负责化学实验和她。我打算装作初见的模样,来一场惊心动魄、百年不遇的“双星合一”,她当然不会怀疑,我足够了解,而且足够耐心。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周格。”
      “哦,我叫松龄,蒲松龄的松龄。”她总是这么跳脱、笑容可掬,仿佛世上的一切都真实得可爱。而我知道谎言像蝴蝶的翅膀,不断叠加就会在真实世界掀起龙卷风。
      十七岁的那一场相遇我已经安排好了。我故意在化学实验室里逗留到很晚,晚到菩萨心肠的松龄终于走进教室,她希望我离开,却不敢宣之于口。她多么希望我能自己主动离开,至少主动提出最后时限。可是,她害怕向人展示内心的真正想法,特别是当这种想法有违某种她自己所定义的神圣标准,她在尽力做一个圣母,不断容忍他人的无礼。我看透这一切,更得意于她致命的弱点。一个人只要有弱点就会需要我,松龄迟早是我的囊中物。
      她待在我身旁,除了期待我的怜悯之外,别无他法。我抖了抖手中的试管,在空中划下了一个笑容,是我的笑,不让任何人察觉的笑。松龄是没有察觉,因为她的眼睛正望向教学楼外漆黑的天空。不,准确的说,是漆黑的天空下苍茫逃逸的人。
      “他跑进了实验楼。”
      “他在被三个人追。”
      她毫不在意我,做起了现场转播。而我不得不趟这趟浑水了。
      “谁?”
      “一个人。”
      话音刚落,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闯进来,他风尘仆仆,面颊凹陷,一股异域的烟味迥异于平日里那些蠢货所用。我狠狠地瞪着他,雄性激素在胸腔内猛烈冲撞,像动荡的□□,如果他再敢接近我的势力范围,胸中那头野兽就要不受控制了。
      “快,躲进来。”松龄打破了我们无声的对峙。
      黑影拉起一个明亮的笑容,倏悠钻进实验桌底。三个身材呈DO RE MI排列的流氓大汉挤了进来,他们根本没有拜码头的意思,叼着烟头、喊着脏话,径直翻检起神圣的实验室。我冷眼旁观、静待其变,并不急于出手相救。但松龄的恻隐之心已蓬蓬勃勃,她走上前,娇声制止三人。DO把烟取下来,好整以暇地瞧着这樽瓷娃娃,他似乎发现了一件更好玩的玩具,被可耻吸引住了注意力而已。RE、ME紧随其后,向松龄步步紧逼。三只禽兽恨不得吞了她才好。松龄的手害怕得发抖,紧紧地绞在身后,指关节发了白,仍然硬撑,还在继续编谎话。她不明白世界是由不同的人组成的,没有人会好好听另外一种人说话,因为所有人都只会沉湎于权力之中。而暴力也是一种权力,显然,现在那三只禽兽自以为掌握了这间教室里的权力。
      哼,他们和松龄都是禽兽不如。
      “你笑什么?”DO大声质问我。
      我没想到我真的笑了出来,我真是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我拿起试管向他们展示,坦诚地告诉他们这是新配的火药,劝他们早早退下才好。但他们穿上了皇帝的新衣,一心只想展示自己的力量。我微微笑,摇摇头,尽管我知道不能答应他们,但那种时刻想要满足他人欲望的欲望攫住了我,我忍不住让他们毕生难忘。试管里红色的粉末被洒向天空,我兴奋地欣赏它们化作细腻的红雾弥漫眼前,毁灭前的一刻总是醉人心脾。大雾里,DO手里的烟头首先化成了火树银花,紧接着围绕DO、RE、ME来了一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打树花,噼里啪啦的声音把三个人吓成串在一条绳上、无处可躲的蚂蚱,他们呼号咆哮如万马奔腾,万马奔腾而过踩在他们的血肉之躯上,颇有种惨烈的滑稽。松龄没有心思欣赏这鬼斧神工,将我和不速之客拉上迅速逃离实验室。红雨里,我仿佛看见了哑巴铁匠沉默寡言的小女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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