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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松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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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疑惑这到底是一个所有人都各得其所的欢乐故事,还是一个所有人都罪有应得的悲伤往事。
我同这个世界一样迷茫,削足适履、千变万化。可是,面具戴久了,人就会丧失自己,最终变成一株枯萎的植物,这并非我的初衷。曾经我也是爽朗的女孩儿,从来不以犹豫不决代替肌肉的律动,可是,从何时起颤抖成了我的重心,将我禁锢在原地,慢慢撕扯直到病态。我很想找到人生从A到B其中的关联和因果,所以,我决定把它当成故事写下来。可是,故事的开头就难住了我。我的记忆只允许我选取几个片段,不自觉地进行美化,这个世界早已把我催眠,我只能像婴儿一样顺从。我离一切的源头已经很远了,就像现在的猿猴不能变成人类一样,我走过的轨迹只能用命运来解释。不管这是欢乐抑或悲伤的故事,结局已成定局,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关于命运的故事。有人告诉我,命运是一场雨,在你遇到之前早已进入大气循环。
窗外的红旗刺穿雾霾,力争上游,像我抻着的脖子。我推开窗,最先到来的是浓粥一般化不开的雾霾,因抱团而强大的PM2.5无孔不入,整个城市被它活埋。我抱臂直面苍茫,在眼睛望不到的地方追寻蛛丝马迹。人的鼻孔可以过滤PM10以上的颗粒,咽喉则阻挡了PM5以上的颗粒,然而现在所见的PM2.5却会长驱直入进入我的肺,撑死我的肺泡。我明明知道这些恶芽难以根除,却不愿意缩在墙角的空气净化器旁。雾霾带来公平,而我应当普度众生。
对于好故事而言,一个拥有血肉之躯、七情六欲的主人公才是正确地打开方式。可是,我还是站在那儿,像堕落的圣母,用食指和中指掐着永远吸不完的烟,吞云吐雾。
消毒水如海啸般涌来,清洗一切罪恶。周格像海神波塞冬,不声不响地来到我身后。我要他当我故事的开端。
“这是医院,禁止吸烟!”
充满硅胶的口感不带一丝踟蹰、褶皱,这个光鲜亮丽的男人常年沐浴在福尔马林里,辅以树脂眼镜、羊毛西裤和锃光瓦亮的皮鞋。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恐怕存在许多种解答。从大理石地面上倒映着灰色的影子看,他扭曲得像一条蛇。我该告诉你这个男人就是我的法定丈夫吗?
“你竟然跑去自杀?”
他没有问我原因,而是发出诘难。他认为我自杀?
“可我没有自杀。”
“你要知道,每多自杀一次,别人只会更加认定你是疯子!”
“我不是!”
我发怒,像从天而降的洪水充满毁灭一切的欲望。我要毁灭他们,所有人!他们、他们、他们!从我苏醒的那一刻开始,警察的询问笔录、护士躲闪的眼神、医生颇含深意的问话都在试探“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知道你生气,但也不应该冲动。”
周格伸出白蜡烛般的手指,企图获得我的原谅。我没有什么好原谅的,只有一些事必须说清楚。
我通常只会走固定的路线:早晨八点在小区的面馆吃面,然后步行到附近租赁一间小仓库画画,工作三小时后拨通一间川菜馆的送餐电话,继续画到晚上再回家准备晚餐。唯一不同的是画布和油彩的消耗日期没有规律。就在67天前的傍晚,我的画布、油彩和笔突然没有了,我坐上一辆公交车,去一家新联系的店铺采购,却站在了一棵细叶榕底下。我呆呆地抬起头,江水和云层像一对马戏团里的连体儿热情的拥抱陌生的我。雷声滚滚在血脉里扩张,有一种东西要从血液里喷发,不受控制地驰骋。一切都模糊了,在爆发前蒙上了一层绯红色的土腥气。雨沿着细叶榕千万条手臂而下,一丝不苟地濡湿着我的皮肤。我的脸颊是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非要捂着才不至于掉落在泥土里。
一个梳着大背头、略微谢顶的中年男人对我产生了兴趣,展开他皱得像迷宫的脸吸引我。我瞪视他,却不知该从何处“落脚”。他圆圆的鼻头上立着一只看不见的圆规,画下浩瀚星尘里的黑洞,吸引着人类的好奇。
“下雨了,不如去我们那里避避吧。”
他递过来一份宣传册:在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成堆的行人突然被摁了暂停,他们保持着时间停止时的姿势,组成一个十字架——这是宗教的野心,也使陌生人之间安心——他有信仰,他有求于我有求于他的信仰。
榕树后的巷子顶端就矗立着他的圣母堂。门成一个豁,宛如子宫的横切面。左右两边各有三扇七彩玻璃窗,正中心的圣母像背光而塑,光怪陆离。有人有心怜惜她,为她罩上一层隔灰的白纱,在年代久远的灰尘里,她双臂虚抱、身体微微前倾,扮演着天地间最纯洁的恋人。
“你可以向她忏悔。”传教徒坐在一排教椅上,沉默地融进光怪陆离的颜色里。
“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我刚刚经过一场洗礼,此刻方是新生。
“迷路也是一种罪。”一个声音自苍穹传来,那上面是一副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原罪——逐出伊甸园》的仿制品,手段说不上多高明,但那无畏的、暴露的人体器官是一份沉默的宣言。
“迷路当然是一种罪,受人指引还找不到出路更是罪上加罪。”我怕这光怪陆离的声音,更怕声音的主人出现在我面前。雨水像瀑布的飞沫充斥狭隘的空间,亚当和夏娃金色的大腿从天而落,智慧树与蛇合二为一,对我吐着信子、招揽手臂:
“嘿!松松,是我……”
我张着嘴巴,脑袋里明明知道他是谁,却说不出口。仿佛因为那几个字久未使用,而生了锈似的,显得格外磕巴。
“袭,袭,袭,明……”
尽管他的脸已结满风霜,像一张粗糙发黄的素描纸,法令纹和鱼尾纹如冬日里落叶树的枝干,被某个街头画师细细地描绘上了素描纸,但我仍然能从那些“字里行间”看出一股熟悉的“稚气”。一个成年男人该以幼稚为耻,但这份稚气由他散发出来,却相得益彰。就像你不会去责怪冬天里的柿树结出了红彤彤的柿子一样,你只会赞叹:“这真是奇迹啊!”是的,袭明,没错。
“这是我和袭明分别七年后的第一次相遇。”我一字不漏地告诉周格,“河西十字坡的那座圣母堂,下午三点三十五分,我和他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后来我搭的士遇到堵车,错过了晚饭时间。”
周格将自己轻轻地放在沙发上,像一片镀了蜡的羽毛。他右手支着优秀的头颅,似有还无地注视着留海的飘动,那一缕缕被净化过的空气都从他鼻子面前经过,都被他一丝不错地吸了进去。同样,他舍不得放过我逻辑上任何漏洞。
“后来你为什么跳江?”
尽管接下来的话会引来周格的不高兴,但我不得不把这次见面的情况叙述完整。
我和袭明并肩走出“子宫”,拥有了重生般的喜悦。沙和公园就在对面,我们都想要逛一逛这座一眼就能望穿的公园。在不用思考如何规制散步路线图的情况下,我可以用更多的脑细胞安排怎样得体又圆满地进行这次“会晤”。我在斟酌用哪个问题开头,或许不应该考虑用问句,而是应该爽朗地同他打一个招呼,这样便可以拓宽我的选择面。幸好,体贴的老年合唱团已经用歌声为我们的初次见面铺好了台阶。
“这首歌好耳熟,是什么来着?”我狡黠地问向袭明。
“《红河谷》,你忘了吗?”他轻轻地哼唱起来,“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多么寂寞多么凄凉;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哗啦啦……”
潮水般的掌声响起来,围观的青年为这群白发苍苍、台风潇洒的演唱家们起劲鼓掌,他们从老花镜后抬起耷拉的眼睑,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袭明拉起我的手,甩出一个超明亮的笑容,在掌声中宣告回归。
这一刻,所有人都和解了。我的鼻子一酸,双手合十抬至胸前。他转身离开的背影我还没有忘记,现在却这样无足轻重地击中我。这个该死的袭明!如果说我是呆呆立在地上的靶,那他就是纵马狂欢绝尘而去的游侠,不消回头就能百步穿杨。我抬起头,享受经久不息的掌声,眼角的热泪就要滑下,我深深深地深呼吸,感到自己就要溺死在他的气息里。哎……袭明明亮的笑容一直照耀在我心上,他离开了坛城却从来不曾离开我。
他同我讲他的生活,转业后挣了一笔钱满世界乱跑,有时候倒腾几笔生意,大多数时候是“闲着养毛”。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摸了摸自己的胡渣,模样很滑稽很可爱。
“我走过许多城市,度过许多生活,可是心里的灯还是黑的。”
他打量着我,欲言又止。我该回避吧,不应该回应热烈的情感,虽然我的心里分明是想这样做的。
“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黑灯瞎火的过一辈子的。”我叹了一口气,“不然,哪能生下70多亿人啊!”
他蒙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完全被我征服。是啊,我们多像配合默契的高空飞人啊。
“我是想见你的,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再见到我。当日一别,本应后会无期。但今天……松松,我没忍住。”袭明望向滔滔江水,看他们付诸东流。
“对不起。”
“不过……这是缘法。”这笑容如冬日里破碎的阳光——我捉摸他不定,却晓得他心有善意。
我们沿着江边漫步,没有找到一家合我们心意的餐馆,大概是我们两个人都默契地不愿意坐下来面对面,更不愿意面对胸中汹涌的七情六欲,我们仍然在抗拒,也在臣服。这是一场和自己的战争,看一看哪一块情感的多米诺骨牌会最先倒下,击垮时间累积下来的坚硬冷漠的长城。都说“轻履者远行”,而我并没有走出多远,如今回头看去,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隐藏在灌木丛的广播正在播放《当你老了》,它用舒缓的曲调描绘了一个令人爱慕一生的姑娘。我望着橱窗里臃肿模糊的影子,怨恨这首歌窃取了我的角色,时间在我身上抽丝剥茧、集腋成裘,等我从混沌中幡然醒悟,才发现人生的问题已成井喷之势,不知该疏还是该堵,想要挽回更添迷茫。十七岁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有一天会变成这幅模样,如今,我也不敢相信十七岁的我曾拥有那等曼妙的身姿。
逝者如斯夫,坦白得宽恕。
“我跟周格结婚了。”我平静地叙述,不带一丝情感,“我的生活一团糟,原谅我之前的谎话。我奔着一个更好的结局去,却一路都在后悔,可耻的是我没有调头的勇气。袭明……你知道吗?”
我没有期望他跟我一样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他有权力指责我朝秦暮楚,更加可以看穿我懦弱无能的本质,甚至可以唾弃曾经的美好。他在人生的荆棘中艰难地穿行,完全可以傲视群雄。
一团白雾从袭明面前升起,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背过身。我们都伤心当初分别,我们更伤心分别之后再次相遇。时间给了我机会,时间也给了我惩罚。我怨恨时间,同时更怨恨自己。我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已不在乎他的反应,他没有言语表情的背,恰好可当我的树洞。可是,谁又知道树洞会不会厌烦?我们彼此在两个世界,毫无防备的袒露是自取其辱的先兆。我只有转过身,悄悄咽下含不住的泪水。
一双大手扶住我,透过羊毛外套传递着温暖,我感觉到来自它们的支撑,不由自主地依赖。袭明靠在我身后,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柔软的喉咙像是含着沙子的蚌肉,我知道他一定有珠言相赠。
“我很高兴,你的心情同我的心情一样,我没法欺骗你,更没法欺骗自己。”他的手紧紧地箍住我,像沙漏的细腰,只想给时间留一丝丝缝隙,“老天爷让我再次遇到你,不是为了证明你当初的选择是错的,而是告诉你还有爱支撑你继续走下去。”
我摇摇头,我做不到啊……
“没有不灭的灯,没有不会分开的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聚集了非常大的勇气吐露接下来的话,“我知道我心里的灯是为了等谁,即使永远不会亮起来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就好。”
他的手撤下来,我渴望那份温暖,却知道不能奢求。就像小时候,明明舍不得交出口袋里的糖,为了装乖,忍痛割爱一样。但幸好,袭明始终顾全我的颜面,替我把谎言圆下去,在没有盖棺之前,这一切的谎言都披着希望外衣。
“可是,我不能、不能、不能!这么活着……”我声嘶力竭鞭笞江涛,浪涛如鱼跃。谎言露出狰狞的面孔,而我后悔不已,“你难道就不后悔吗?你难道就不会后悔当初的放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地咬着,呼出几个浓浓的烟圈。他在烟雾里朝我笑,像结了冰的太阳。我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却提不起娇嗔的资本;我惴惴不安地看向自己的内心,那里有一头淫逸癫狂的野兽,随潮水涌动。
他的笑容已经被天狗吃掉,香烟的尸体浸泡在乳白色的水沫里,泥沼像魔鬼的手,不停地伸向岸边。我拉住的却只有他脱下的外套,袭明已经像泥鳅一样潜入江涛。
“你这个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我号丧着从地上捡起石头扔进江水里。江涛愤怒,把袭明托举得更高。他是强者!他是英雄!他什么都不怕!可他就是害怕回答我的问题,我小小的问题,小小的祈求……就像洪钟余韵里呜咽,我是袭明面向太阳时留下的阴影,他离不开我却又不敢面对我。
“回来啊,你回来啊!”江面龙腾虎跃、雪沫四溅,袭明的头颅如秋千荡漾沉浮。我拼命按住胸口,不至于被眼前的兵荒马乱打散。淘沙船的汽笛拉起警报,洪亮的“哔”声奋力镇压滔天大浪。江水得以短暂的宁静,连同袭明的头颅一起割舍,光滑得连淘沙船游过也不带起一丝波纹。我拼命地张开嘴,可是发不出半点声音,有一只怪兽使劲攫住我的舌头,让它直愣愣的成为一条履带。
“这个时候什么都不重要了,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会跳进去,救救袭明!拯救他,让他好好的……”我毫无羞耻感地告诉周格。
但周格对此事丝毫不做言语上的评价,只用那对树脂银边眼镜后的两只眼睛戏谑又笃定的瞧着我,仿佛我是他收藏中的一件赝品,此时已原形毕露,正在等待主人的怜悯或者挫骨扬灰的惩罚。他白蜡烛般的手指在墙壁上游走,最终来到窗边的水仙盆栽上,像鸟喙一样啄啄磨磨。
“袭明,哦,袭明……他回来了?”周格审视我,“他的外套呢?”
“不知道,我扔在江边,大概被人捡走了。”
“联系方式?”
“本来有的,后来我也跳到江水里,手机报销了,找不到联系方式了。”
“嗯,这样啊。”周格抓起红色的药丸连带着泥土扔在雪白的床单上,“为什么不吃药?”
“我不是疯子,我不需要吃药。”
“可是,只有疯子才会把药藏在泥土里。”他说得那么轻松自如,仿佛这个真理从来不需要怀疑。
我紧紧抠住他的医生袍(奇怪,这件衣服竟然真的一丝褶皱也不起):“我不是疯子!”
周格轻而易举地将我的手从充满硅胶的医生袍上扯下来,又用那种戏谑笃定的口吻说道:“你没有疯?那你怎么证明,你怎么证明你没有疯呢?”
我再一次冲上去,我一定要撕掉周格的伪装。多年来,多年来,多年来!周格都是这样!他制定游戏规则,他来评判游戏双方的胜负。凭什么标准在他,裁判权也在他,这不公平!现在,我只是保留了一点他所不知道、不了解的秘密,他就将我冠上“疯子”的名号。所有人都信他而不信我,因为他能解读这个世界的规则,而我却懦弱无能。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周格这种人不是在偷换概念、避重就轻呢?你们都被他骗了,还傻乎乎地妄加赞誉。
“我不是疯子,怎么样证明?我根本就没疯,为什么要证明!”
大惊小怪的护士推着小车咕噜噜地转到我跟前,给我扎上一针。在我的精神变得恍惚以前,只有一个念头:“袭明,袭明……你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