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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周格 ...

  •   五年前坛城地震,我作为第一批医疗支援前往灾区。交通损毁严重,在离城区尚有10公里的地方我们不得不下车步行,随身携带急救物资。天空飘起雨,水泥很滑,我们靠四肢爬进了城,抵达时已是第二天傍晚。此时,多年未见的故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瓦砾堆,我们互相不识。城里水、电、通讯已被切断,灰尘蔽天,大雨滂沱,除了远近高低呼救和嚎啕,不闻任何声息。这一天的夜特别黑,我们就地搭起帐篷,但我睡不着。来之前,院方告知我将会有6至7级的余震,我说我们会注意安全,然后把这个消息封死在肚子里。面对眼前的情景,我想那个消息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掏出烟,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我才抽上一两根,现在,就是那个该抽烟的时刻了。今早遇到一个因为山体滑坡而被压在石头下的行人,我听见的他急切的呼救,送上安慰,仅凭两只手,谁也挖不出来。除了直升机,其余的重型机械都被拒之门外。还有我身边的塑料袋,一条血肉模糊、看起来像肮脏的面粉团似的手臂被装在里头,这是我们搭帐篷时清理出来的,一定属于一个年轻女主人,不过,它的主人怕是也不会来寻它了,它开始散发一股臭味,明天就跟其它的一起烧了吧。半夜里,还有人捧着“女儿”来寻我们,他跪在我们面前,求我们救救他的娃娃,但那一团湿湿的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我是医生,不是变戏法的。等到天亮的时候,我已经抽完了一盒烟,一地散漫的烟头,我用脚把它们踩进废墟里,骂了生平第一句脏话,妈的,接下来就没得抽了。
      往城中心进发,第一个救灾点是玉坛中学,那是我和松龄的母校,也是“三星运动”开始的地方。不过,如今看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露天棺椁。一些学生和老师的被挖出来,来辨认者寥寥,大多数都四仰八叉地摊在那里,衣冠不整、毫无体面可言,等放不下了,就一起烧了,埋做一堆,也不寂寞。教学楼是整体塌陷,五层高就压成一个饼,即使用生命探测仪也很难准确反映其中的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靠人力去摸索。部队官兵们选取了一些相对安全的地方钻洞,深入损毁的建筑内部搜救,有时候,听到一个声音,要挖上整整一天才能挖出一个人,活的便欢喜,死了也还要继续。要是遇上二次倒塌或者余震,他们会把自己搭进去的。
      救援站的人手和物资日益匮乏,但伤亡情况与日俱增。有时候,为了救活一条性命,我会被官兵们请去现场实施截肢手术。如果在医疗条件优越的手术室,截去一条腿,我需要30秒钟,但在废墟里,只需25秒,应该是世界纪录了。那天,我知道他们在救一个唱歌的小女孩儿,已经十八个小时候,作为医生,我有义务告诉他们,希望渺茫。队里的指导员姓谭,他当机立断:截肢保命。
      “老袭,你带专家进洞,做手术。”他叫来一人,是袭明。
      我没料到会跟他在孤岛坛城重逢,他率先跳下洞,用肩膀给我做梯子。我从他面上经过,看见他眼房水折射出钻石般的光芒,像漆黑夜里的星子。小女孩就趴在我脚边,她的脸看起来疲惫而脆弱,但她没有睡,而是用祈求的眼看着我的白袍。
      “你需要多久?”
      “20秒。”
      每一秒都很漫长。
      “好了。”
      我退到洞口,被人拉了上来,紧接着,小女孩也被袭明托举出来。护士一边流泪一边安顿下半身几乎没了的她,小女孩儿一开口,便是一阵沙哑走调的童谣: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为什么不让她和你同去,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
      袭明从洞里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灰。
      我想起十来天前,我约他和松龄一起饮茶。席间,他的尴尬和窘迫早在意料之内,他不适应这个阶层。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点醒了他这一点,我告诉他松龄高考落榜的消息,人人都说是那个“摩托车小子”把学生干部松龄带坏了。袭明表示自己毫不知情。我替松龄向他解释,或许是不愿意面对曾经的失败,或许也是想逃避世俗非议。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松龄的失意,在那些自以为是的情深意长里,实际是把松龄拖向了毁灭的深渊。他讪讪一笑,喝了一口茶,牛饮,完全失了风度。爱让人迷失,爱让人自私。
      “你还记得松龄的父母吗?那对矫揉造作的米虫,他们活得越来越好了。”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好奇,你要的死法跟松龄要的活法完全不能匹配,你打算放弃哪一个?”
      结果,他的茶杯从嘴唇上撤下来,就没在桌子上立稳,红褐色的茶水一滴一滴染上他的裤子。松龄上完洗手间,走了进来,嗔怪他如此不小心。
      我是神,我早已看穿了袭明。在那具吊儿郎当的外表下是一颗自卑且沉默的心,他时常认为自己是一条爬地的虫,永远热衷于蜕茧成蝶。

      在变成孤岛的坛城里,我不得不跟他联结在一处。每每他从废墟里拖出一个人,不论死活,都要让我瞧上一瞧。第一天,他挖了八个,四个没气了,一个全须全尾,另外三个有不同程度的伤;第二天,他救了两个,都活着,不过手上的肉变成了倒挂的鱼鳞……这些数字时刻都在我的脑海里,但他从没有问过我。
      我走上八一路,那间平方早在地震前就已经垮了,而我爸爸早在平方垮之前就因酒精中毒离开了,我看着曾经的成长之地被夷为废墟,不禁松了一口气。袭明和他战友从里头挖出五个,陈列在马路上。谭指导员决定对这些逝者就地埋葬,人们聚拢来,自发祭奠。一个小男孩拨开人群,发疯般地跪在两具尸体旁,手舞足蹈。那是白发苍苍的哑巴铁匠和他已经成年的哑巴女儿,他死死地抠住他们,眼泪落在双颊上,划出几条干净的道道。袭明走上去,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小男孩大张着近乎撕裂的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响。我看见孩子胸前挂着一块布牌,上面写了他的姓名和地址,他是哑巴铁匠的哑巴孙子。人们沉默着,小哑巴是众人的发泄口,悲伤浸到了骨头里。小哑巴在袭明的怀里扑腾累了,消停下来,袭明双臂微微虚抱,还给他些微的活动空间。自由之后是更大的反抗。小哑巴张开嘴,咬住袭明裸露的手臂,咬肌清晰可见。袭明不出声,人群便发现不了。直到小哑巴把胸针插进他的肩膀,那一道鲜血才引起了伤心过度的群众的注意。人们把他从迷彩服上扯下来,兴许是被血惊醒了,最终,小哑巴为亲人盖上了最后一捧泥土。
      我在难民帐篷里确认了松母的安全,她一见到迷彩服或者白大褂就激动地拉着他们的手,喃喃自语,恳求任何一个人去救她的丈夫和女儿。松龄并不在坛城,可她早就不清不楚了。
      袭明身上的伤口没有及时清理,血痂同衣服连在了一处,我用剪刀将布料剪开。
      “这样方便多了。”袭明低头一笑,干涸的嘴唇裂开一道血口子,他用发白的舌头舔了舔,觉得不够味,从裤兜里掏出两根烟,我们借着煤油灯点上。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往地震带上的乡镇走,过两天就开拔。”
      “我是说你有什么计划。”
      “我?”他把嘴里叼的烟取下来,任它燃烧,“我……打算去干一番大事业的(他眯起眼睛,似乎是在下一个极难的决定),不过我忘不了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她在歌声里的眼睛,很亮很灵动。当时,我就想只要这双眼睛活着,我什么都不要。你说,以后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眼睛……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股长久压抑的心酸扑面而来),在想怎么死之前,我还是想想怎么活吧。”
      他吸了一口烟,十分不舍地将半根未抽完的烟踩灭在地上。
      “松龄不喜欢我抽,从这里回去之后,或者她进得来,总之我们碰面之后,我就告诉她,我要戒烟。我要好好活着,跟她一起,好好的。”
      我的烟抽完了。
      我拿出一盆从废墟里捡来的花,尽管花茎精神萎靡,花瓣灰不溜秋,但凌波之姿和窈窕身形仍能遥想当年风采。我从中摘下一根花茎揉搓,对袭明说: “你的伤口还是要处理一下,重复撕裂容易引发感染。鹿葱花茎的汁液止血效果很好,现在药物紧张,你将就着用吧。”
      “是鹿葱?我还以为是水仙,长得可真像。”他伸出手指,逗弄着那些垂头丧气的花。
      “是鹿葱,不是水仙。”我说。
      随着运送进来的物资越来越多,医疗站建得颇成规模,从我手里过的伤患存活率大大提高。我听说袭明在营救被困的矿工时,徒手攀爬了百米长的崖壁;尔后,又差点死在一次余震里。他事倍功半,而我事半功倍。
      几名战士匆匆抬进来一名刚刚获救的中年男人,据说他被困在岩石下已经187个小时了,简直是奇迹。谭指导跟在后头,面有悲戚。我查看伤员,存活不成问题,少条手臂在所难免。
      “你们不用太自责。”我说。
      战士们有的仰头,有的低头,目光穿梭,仿佛是检查这间刚打扫干净的帐篷还有哪里不符合卫生规范。
      “老……袭,袭,老袭……他,走了。”谭指导手里攥着一顶帽子,他头上戴着一顶,双眼直愣愣地盯着手里的那顶,眼泪刷刷地流,我从没想过这样的汉子也可以这样流眼泪。其他几个兵抽泣声渐浓,有伤者围上来问出了什么事,听到袭明的名字,哭声就被传染了,帐篷里泪流成河。我低头查看男人的伤势,他虚弱地对我说:“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曾路过我。”
      我也认出了他,这个灰不溜秋的男人就是松龄的爸爸,他现在用一条手臂活着。
      我的桌上压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袭明钻石般的眼睛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他身后的天空密布着一朵朵沉重的云,老天的荒唐就在于总是将人的愿望和现实打乱——在他想要死的时候让其苟活,在他想要好好活着的时候让其赴义。我惋惜他,更懂得生存之残酷。我们曾在“同一间房子”,他从正门走了出来,而我回望来时路,竟发现和他不是一道。这就是我恨他的原因。在那条狭窄的向上的甬道里,如果还有另一种方式,我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选择这条阴仄血腥的路呢?如果袭明是从阴仄的房间里走出来的英雄,那我用更加卑鄙可耻的手段离开阴仄的房间,投入更加阴仄的社会中,那我是什么?袭明活着,就是对我这类人最大的否定。
      狄拉格尔,我算什么?
      一阵敲门声把我从回忆中惊醒,甄珍甩着粗黑的辫子冲进来,像极了童话里涉世未深的莴苣公主。
      “你太太,你太太,她昨晚自杀了。”
      自杀?故技重施,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但我得打翻桌上的杯子,装作来不及脱下手术服,心急如焚地赶到松龄身边。我要拯救她——但事实上,她已经无药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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