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人脑子打架

6、蓝罂粟王子与少年鹰

　　一
　　少年鹰是一个茂盛而明朗的男孩子。他穿着浅豆绿的骑装，有一对长满叶子的翅膀，像竹笋一样的耳朵。他的头发是小草，会从矮矮的青苔长成兰草，还能长成长长的柳条。他还会变身，变身后的样子是很凶的。所以少年鹰从来不轻易变身。
　　他是在学校里过年的。之后，他到姑姑家帮忙采茶。姑姑家在江南，处处是小河石桥，绿树青山，还有青青的茶园。姑姑告诉他，他过去长住的屋子被人买下来了。姑姑另外给他安排了住处，并且让他去和那个小朋友玩。
　　少年鹰沿着回廊往前走，回廊尽头是一个庭院，青灰色的屋檐，朱红砖瓦的围墙。院子里却是一片小小的恬静的海，碧蓝碧蓝的海水，满是粉白墨绿的荷叶莲花，金色的鲤鱼跳跃着。海上落满了粉圆的桃花花瓣，像是氤氲着粉红的春天的眼泪。
　　台阶上坐着一只美人鱼，他金黄色的卷卷鬈鬈的头发，像一朵朵纤美的玫瑰，又是清脆的铃铛；风吹着他的头发，就像是又有花香又有了乐声。他有着圆圆甜甜的蓝眼睛，正在捏着自己银白色的月光鱼尾。他系着一块三角形的蓝色的小丝巾。
　　他说自己是水之精灵国的蓝色小王子。
　　“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在话语的间隙里，他就忍不住对少年鹰微笑，“小鹰哥哥。”少年鹰觉得自己粗粗的心也蓦地温柔起来。
　　小蓝婴原本住在远远的西方的海里，这里是他在这个江南平原上的小小行宫。他念过了几首诗词，就深深地渴求着一个古代的深深庭院。于是他一意孤行，偷偷离了家，先搭乘鲸鱼船，再换乘仙鹤飞机，辗转地到了江南。
　　少年鹰就和小蓝婴住在一起，每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少年鹰会变成一只绿色的小枕头。“是不是很温暖就像睡在草地上晒阳光”
　　小蓝婴，天哪，草地，阳光。让我感到窒息。然而还是抱得紧紧的。
　　采完茶后，少年鹰闲了下来，就带着小蓝婴出去玩。他们坐在姑姑家的乌篷船上。小蓝婴端端正正地坐着，月光玉一般的鱼尾垂在水里。桃花瓣圆圆润润，像是用饱满的叮叮咚咚的流水声雕琢而成的。少年鹰用竹篙拨开清碧的河水，像是在给暖玉雕刻。少年鹰想起一件事来，他问：“我们院子里的海水是哪里来的啊？”
　　小蓝婴微微抬着头，说话之前先笑了笑，真是一个可爱的习惯啊。“是我的眼泪啊。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的大海瘦得快生病了，就是被我哭好的。我把它哭得胖胖的。”他的丝巾上的雪花，也是眼泪濡成的，把蓝色的小小天空，变成了雪花原野。他的脸上有蓝色的小水纹，那是他睡在床上时，眼泪慢慢地像毛毛虫一样扭动的痕迹。
　　少年鹰看了看远处新绿的桑树和融黄的油菜花田，要是小蓝婴是在这里长大的，他就能把桑田哭成了沧海。这样想着，他拽着自己的头发说：“男孩子可不能用哭来解决问题啊。”
　　小蓝婴立刻不服气地说：“可是不管我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一哭，它们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这是真的，他的命运很宝爱他，舍不得让他哭。少年鹰似乎不能说什么了。
　　他们淋了一场杏花春雨。回家后，小蓝婴夜里总会被疼醒。他闷闷地说：“我觉得好疼，尤其是指尖和脚尖。”就像有爪子要从皮肤里钻出来。他像是一颗小竹笋，新的身体要破开旧的皮肤。
　　少年鹰揉着他的头说：“不要怕，你是在长身体。”少年鹰自己就是的，他的竹笋耳朵淋了春雨，便生长着，变得长长尖尖的。他总是要定时拔下一两瓣。少年鹰捏捏自己的耳朵，也能感到正在分裂着的疼痛。他的头发也绿茵茵的。他是像侠士那样，束发戴冠，兰草的额发，柳枝辫子泼泼洒洒地垂下来。春雨润泽了他的头发，兰草愈为纤长，柳枝也拂到他的腰间。
　　春天是少年鹰生长的季节，他的身体里也有牵连细小的痛。少年鹰就以为小蓝婴经历的也只是生长的疼痛，并没有很在意，而且小蓝婴也并没有哭啊。
　　可是，在少年鹰要离开姑姑家，去学校报到的那一天，小蓝婴变得非常奇怪。
　　二
　　这是星期六，孩子们已经上了一星期的课。灰扑扑去少年鹰家玩（兔子先生不知道被谁缠惹住了，出不了门）。他听说少年鹰从姑姑极家带回来一个小宝宝，就特别好奇，想要看一看。
　　少年鹰打开门，他现在已经不是小侠士的装扮了。因为要上学，他剪了个小平头，现在头上是一层薄薄的青苔。他是一只虎头虎脑的猫头鹰了。他稍稍低头打招呼，灰扑扑就顺势踮着脚，抬起手娴熟地蹭蹭他的头发，心满意足地进屋了。少年鹰小声嘟囔着：“不要摸头啊。”他是怕说话大声，把小蓝婴给吓到了。
　　灰扑扑看见少年鹰的卧室里有个很大的摇篮，里面睡着一个男孩。他穿着蓝色条纹的水手服，大概十多岁。看来这就是少年鹰的“小宝宝”了。灰扑扑看了一会，抬头和少年鹰说：“你是说，他本来是一个心智正常的比我们小一些的男孩——事实上你也不知道他有多大——在你来学校的前一天，他突然变成了傻子，哦，是一个小婴儿。”
　　“而且一定要我哄才能睡着，不然中途醒来看不见我，就要哭。那天我要离开姑姑家去学校，他就一直哭。我当然不能丢下他。”
　　“哇，你现在是鹰妈妈了啊。”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小蓝婴每次哭晕过去，醒来就会变得很奇怪。
　　少年鹰正要接着说，小蓝婴揪住他的衣脚，像小动物一样叫唤着，还咂咂嘴。少年鹰稍带歉意地向灰扑扑解释道：“这是饿了要喝奶了。”灰扑扑的眼睛睁得比气球还圆，假装镇定地等着少年鹰解开衣襟，再去喂奶。
　　少年鹰嘟囔着说：“真烦人啊。”但他飞快地拿出一只奶瓶，泡好牛奶，还认真地摇了摇，嘴里“叮叮当当”地轻声哄着，给小蓝婴喂奶。然后他就瞥见了灰扑扑若有所思又些微失望的眼神。少年鹰挠挠头，终于想明白了，就问灰扑扑：“怎么啦？你也想喝奶吗？我给你也泡一瓶。”“我可不是小朋友。”灰扑扑连忙摇头。
　　小蓝婴正咬着奶瓶上的奶嘴，还会像小鲸鱼一样吐奶。他喝一口奶，然后哇哇地笑，牛奶全都流出去了，就像在用牛奶给嘴巴洗澡。不管少年鹰捏住他的嘴巴，还是假装生气，小蓝婴还是调皮地吐着奶。
　　少年鹰没其他办法了，用小蓝婴脖间的丝巾给他擦过嘴巴后，就大声说：“喂！你再不乖，我要变身了！”灰扑扑也觉得这个小宝宝闹得太厉害了，是该吓吓他了。不得了了，少年鹰要发狠了，应该会很凶的，所以他从不轻易变身，至少灰扑扑从未见过。
　　少年鹰闭上眼睛，身上笼着一层光。灰扑扑屏息静待着。接着，一只淡青色的小抱枕就落进摇篮里了。抱枕像一只扁扁的猫头鹰，耳朵是两个小尖角，身上敛着软软的光，像云朵一样绵软的光，让人一看见就想抱一抱。小蓝婴团团抱住抱枕，流着傻傻的口水，就像下着滴滴沥沥的小雨。快躲一躲啊。小抱枕没有手和脚，只能使劲地扭呀扭，躲避着雨水。
　　“噫，一点也不凶。”灰扑扑似乎有些嫌弃，但他其实也好想抱一抱啊。
　　小抱枕耷拉着耳朵，他最担心别人说他不凶了。过一会他抖擞着耳朵，说道：“我正在用自己的耳朵揍他啊！”小抱枕对着兔子先生摇了摇耳朵，然后用它戳小蓝婴的脸，和他说道：“我已经变成抱枕了，你别闹了，乖乖喝牛奶睡觉吧。”
　　小蓝婴这才喝了牛奶，然后紧紧抱着小抱枕睡着了，像是一只蓝色的小猪。抱枕轻声说：“灰扑扑，你帮忙把奶瓶放到桌上。我不能陪你玩了，我现在稍微一动，他就会被惊醒。”
　　灰扑扑默默地回去了，离开之前，他把奶瓶放好了，并且替他们关好了门。

　　少年鹰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如果小蓝婴一不小心醒了，他就要哭，身体里的海洋哭出来了，露出了心的锚地。接着，会发生奇怪的事。少年鹰回到家，就看见小蓝婴靠在床头睁着眼睛，他的眼泪结成了冰，眼神也是清泠泠的。少年鹰被他的眼神噎住了，就像是吞了一大块薄荷抹茶味的冰块。但是他看见自己时，眼瞳里就立刻燃起了小火花。他的眼睛就像个壁炉，堆积着的眼泪熊熊燃烧起来，一阵烟雾弥漫。但那只是一瞬时的事，等到少年鹰走到他面前，他的眼泪已经焚烧殆尽。他睁着清蓝的眼睛，直直地看住了少年鹰。
　　少年鹰觉得很不对劲。小蓝婴总是泪汪汪的，但是眼泪为什么会结冰呢？小蓝婴本来就是水做的，自己不在的时候，没人陪他一起玩，心里太冷了所以泪水也结冰了，看到自己回来心里才暖和一点，眼泪才融化了。可是，真的不是因为他的目光太冷了，所以眼泪成了冰吗？怎么说呢，他简直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少年鹰摇摇头，想着：一定是因为学了一下午，学傻了，竟然会有这种想法。
　　不过，第二件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少年鹰泡好香香的牛奶，把奶瓶送到他嘴边时，他竟然像是犹豫了一下，扭过头，过一会儿才缓缓地掀开嘴巴叼住了奶嘴。实在太奇怪了，犹豫、挣扎，这样稍稍复杂的神色，怎么会在小蓝婴脸上浮现呢？为什么他突然不爱喝奶了？
　　第三件事是少年鹰按照惯例变成抱枕，抱着他一起睡觉的时候，他不像以前那样，流着傻傻的口水，而是一个劲儿地细细地磨咬着他。但小抱枕想，他也许是看我学习辛苦，在用牙齿给我按摩呢，小蓝婴的牙齿也像他这个人一样软乎乎的。小抱枕实在太困了，一点也没觉得奇怪，反而觉得很舒服，傻乎乎地睡着了。
　　在清晨，小抱枕醒了，揉揉眼睛，下意识地看看小蓝婴。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像是一晚都没睡，眼里满是血丝，是眼瞳上雕凿的玫瑰花。不知是怎样的光与色的组合，他的眼里是一片蓝色的柔情。抱枕被吓得变回了少年，从摇篮边滚了下来。
　　少年鹰爬起来，趴到摇篮边，再仔细看看，他的眼里就只是清湛湛的。还是有些温柔眷恋的，但比之前好多了。少年鹰想着：变成抱枕了，连眼睛也不好使了……我到底是在想什么……等等，他晚上没睡觉吗？少年鹰着急地朝他望过去，沉沉的倦意已经在他眼脸上结成蛛网了，但他还是硬生生地睁大眼睛，把清清的恋恋的目光放置到小鹰的脸上。少年鹰再次被他的眼神噎住了，像吃了丹桂花蜜糖。“睡吧睡吧”，少年鹰按捺住内心奇异的感觉，轻轻拍哄着他。也许是因为吃了桂花蜜糖，少年鹰的声音比以往都要甜。而小蓝婴做了最后一件奇怪的事，他轻轻叹了一声，就不得不沉入睡梦里了。
　　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小蓝婴就像是死了，捎带着他深深的不甘和对人世的眷恋。少年鹰心惊肉跳的，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打电话给他的好朋友兔子小班长，请了假，就守在摇篮前，慌慌地等待着。
　　小蓝婴终于醒了过来，而且很正常，眼泪不会结冰了。他“哇哇”地叫着要喝牛奶，之后又缠着少年鹰一起睡了午觉，少年鹰耳畔满是他嘀嘀嗒嗒的口水声。最重要的是，小蓝婴的眼神也不会冰冷，也不会又温柔又复杂。
　　太好了，少年鹰这才完完全全地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