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情川（有情天之二）》心雨萌芽

2、情难忘

　　萧韵苦笑。能忘得了吗？宽大的龙椅上，龙浩雪白的身体瘫软在乱成一团的织锦龙袍上，目光迷离地望着他，紧紧抱住他不放。这疯狂媚人的一幕永远留在了他心底。他抱着龙皓帮他一件件穿好衣衫，再召来太监送他回寝宫，总算日已黄昏，龙皓煞白的脸色不那么引人注意。龙皓坚决不许他走，说军务尚未谈完不妨连床夜话，其实他哪能放心地离开？看龙皓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很不舒服。他只是怕别人会非议。
　　他脑中一片混乱。龙皓在他怀里睡得很香，他却久久不能平静。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他的朋友，他的皇上？他们这种关系……又算什么？
　　他想起某天，龙皓脸色苍白地将几卷书册丢在地上，说是太后的遗物，没想到他父皇竟然……
　　他匆匆翻阅了一下就惊呆了，连忙叫龙皓把其他的都拿过来，当场全部烧毁。这样的皇家秘事既然已经成为了过去，就不要再让它有暴露的机会。还记得当时龙皓的眼神很古怪，他以为是因无法接受而呆滞，大概，从那个时候，他就有了别样心思吧。
　　听到萧玉臣和凌枫的事也是一个打击。父亲对龙皓的影响并不大，反而是萧玉臣这位师傅，对龙皓的全面保护和悉心教导，让他投入了所有的信赖。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师傅，竟然也爱上了男人，还跟一个男人不知所踪……事实让龙皓对礼仪教条的信奉开始动摇。
　　可龙皓是皇上，是年轻有为的圣明天子。经历了丞相专权，好不容易将皇权收归一人，他不应该再闹出什么乱子让人钻了空子，议论朝政。现在最重要的是巩固大局。

　　可龙皓却似毫不在乎。按照一切人的期望和劝导，他成了稳重、成熟、少年老成的天子，现在，他似乎决定完全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他常常召萧韵进宫，相伴处理政务之外就是谈天说地，屏退他人之后就钻到他怀里，仿佛这样才能安心地喝茶，读书，抛开那些让他烦心的东西。萧韵喜欢看到龙皓在他怀里露出的那种天真纯粹的微笑，只有那时候龙皓才能卸下他不怒自威的天子面具。在朝堂上威严沉稳的少年天子，毕竟还是个少年啊。
　　他一直觉得龙皓不是个适合当皇帝的料，他太习惯依赖、相信别人了。一个皇帝怎么能把权力放手交给他人呢？是命运吧，让他成为先皇唯一的儿子。如果先皇在世，应该也是不中意这个常常心慈手软的继承人的。
　　“我信任你。”一句话，龙皓就这样把边关十万大军交给了李倾意，把丞相之位交给了上官辽，把禁卫军和护城军交给了自己。
　　也许是萧玉臣把一切都做得太好了，他倾其所有稳固了龙皓的地位，留给龙皓一个安定的太平盛世。龙皓没有机会显示自己的锋芒，师傅选择的班底已经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了。习惯了群臣拥戴，习惯了天下无事，龙皓该怎样去面对那些不顺心的事情？比如说，立后。
　　萧韵开始重新整理他和龙皓的关系。上官辽早已或拐弯抹角或直截了当地说了几次，让他劝说龙皓尽快立后，不然的话恐怕安王爷心思不宁。
　　安王爷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萧韵只知道他跟萧玉臣关系似乎极为密切，但这种交情是否能保证他不夺权篡位呢？表面上看安王爷懒于朝事，但他的触角似乎又遍及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令人不得不防。而龙皓则是真心地当他是自己唯一的血亲，毫不堤防。如果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不过安王爷这个隐患眼下还不必头疼。每次他随口敷衍了上官辽之后，再去怜惜地搓揉龙皓因握笔太久而麻木的手指时，就觉得心里有块疙瘩一直往下沉。龙皓给他的炙热目光和毫不掩饰的关切之态已经让群臣心生不悦了，少年天子对少年新贵的格外恩宠，渐渐让很多人不满。挑衅的苗头开始出现。

　　但这一切还不足以让他下定出走的决心。开始是按照萧玉臣的安排，他来到龙皓身边，作为皇帝的保护者，也作为萧玉臣在深宫的眼线。一见面他就觉得做皇帝很可怜，没看过宫墙外面的世界，没玩过泥巴弹弓竹马，整天被关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弹琴画画，还有一大堆人管束。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比皇帝还要幸福。童年的生活虽然贫苦，粗暴的父亲打骂不停，但他还是在偷鸡摸狗、爬树翻墙、斗蟋蟀打弹弓中找到了乐趣。后来，萧玉臣则给了他另一种生活。在萧家，他只负责照顾萧玉臣的生活起居，而萧玉臣又喜欢一个人独处，所以那些日子他常常在萧家到处闲逛，闷得发慌了还央求管家宁叔放他到外面玩。萧玉臣也要他读点儿书，但那些烦人的读写只是占据了他一小部分的时间。而且，那是他感激而又敬佩的公子要求他做的，他不能拒绝。包括后来的入宫，他也只是依依不舍地哭了一场就告别了生活数年的萧府，按照公子的要求去照顾龙皓。
　　他比龙皓大了四岁，自觉扮演起哥哥的角色，装着严肃的样子代表公子督促龙皓完成每天的功课之后，又带着龙皓在宫里到处转悠，甚至唆使龙皓假扮太监到御膳房去偷点心。每次看到龙皓圆溜溜的大眼睛带着羡慕和崇拜望着自己，他就觉得特别满足。那个时候，他就把龙皓的快乐当作自己的快乐了。后来慢慢明白了地位悬殊，他开始自觉地往后退，龙皓却紧紧拉住他，说，师傅已经不在了，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啊。那寂寞的眼神让他心软了。
　　如今这种日益密切的关系已经引起非议了。他萧韵又怎么是怕事的人？记得有次萧玉臣给龙皓上课，讲到比干和纣王。萧玉臣说这一对君臣都是死脑筋，比干拼了一条命，结果什么也没得到，纣王还是不听劝，你这样的牺牲又有什么用呢？纣王则是太过分，杀人太多，手段太狠，人心惶惶，江山不稳，不是人君所为。龙皓就问如果大臣说的话皇上真的不爱听，那怎么办？
　　“如果他说的是对的，不爱听也得照着做，谁让你想做个明君呢？如果他说的是错的，那就要看这人的动机，故意捣乱的弄得远远的，让他一辈子老死在远离京城的地方；无心之错就算了，或是罚他俸禄，给他个小教训吧。”萧玉臣漫不经心就给出了答案。
　　萧韵想做的事，龙皓从不驳回。而且，龙皓跟萧韵在很多问题上就是一个心思的。有个大臣上书说萧韵寸功未立就据此高位，深得皇上信任，恐怕人心不服。龙皓第一次批示他不必多管，第二次责他多事罚俸，第三次忍无可忍就将他调去南疆开荒了。

　　真正的矛头来自安王爷，龙渊。
　　那天，龙渊忽然派人来请，说忆起公子，邀他叙旧。王爷跟公子论交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太监，有什么可叙？但他还是去了，站在书房，静静望着龙渊把玩古董的背影。
　　“玉臣也来过这里。有一点你到跟他很像，就是对我这些宝贝都不看在眼里。”他随意把那只青铜小鼎放在原处，转身：“但你跟他不同。你是在宫里呆得久了，我这些东西自然不在眼里；他却不是这个尘世中的人，所以，他做完了自己的事就走了。你没那么脱俗。”
　　“我自然不能跟公子相提并论。”萧韵戒备地望着他。
　　“那是。玉臣的才学，才干，有谁能及？而且，皇上也不是凌枫。”
　　龙渊慢悠悠的一句话立刻让萧韵头晕目眩。龙渊显然也看出了他的变化，坐下来缓缓开口：“凌枫可以抛下一切，玉臣也可以抛下一切，因为他们不是皇上；他们可以选择效忠国家，也可以选择退隐山林，所以他们是自由的。可皇上——他的地位注定了他身不由己！”

　　龙渊的话犹如惊雷般轰轰作响，萧韵在回来的路上还精神恍惚。龙渊貌似漫不经心的话语犹如利箭穿心：
　　“他必须要有皇后，有皇子，这才对得起国家。现在皇上还小，由着性子胡来；可他毕竟是玉臣教出来的好学生，等他大一些了，他的责任感会压倒一时冲动；而且，帝王总归是无情的。到时候痛苦的还是你自己。还是趁现在，算了吧……”
　　他不愿离开。但他惶恐，猜疑，胡思乱想。因为他不懂爱情，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记忆中的双亲总是打骂争吵，他们应该是没有爱的吧；如果公子和凌枫是相爱的，那么爱应该就是保护。我给了他什么呢？只是陪伴和照顾，像朋友一样，这点很多人都能做到。也许我们只是年少冲动吧，他才十六岁呢。也许我一离开，这种感情就会淡漠，他会发现自己喜欢的是那些腰肢柔软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妃子，还会有皇后，孩子……
　　萧韵向龙皓请旨，要到边关随李倾意历练。龙皓虽然激烈反对，但萧韵坚决的态度，握紧的双拳，让他难以坚持。
　　他第一次派人调查萧韵的行踪，然后找来了龙渊。在这位高深莫测的皇叔面前，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还只是个小孩子。这种感觉，在萧玉臣走后，他自以为已经很坚强很成熟之后，就从未有过。

　　“你确定你爱他？可以放弃一切？就算你愿意，你的一切不是你想放弃就能放弃的！你父皇千辛万苦夺来的皇位，你师傅费尽心思稳固的江山，难道你就为了一个男人这样荒废掉？你看看你的态度，一遇上萧韵的事情就变得不近人情了！群臣已经开始对萧韵不满了，人言可畏，四面树敌，你想他死无葬身之地么？何况——”龙渊破例用一种严肃冷峻的口气跟他说话，“萧韵也是萧家唯一的继承人，你们这样下去，是想让萧家也绝后吗！”

　　冷水当头泼下，龙皓呆呆地独坐了好久，迟疑着在萧韵自请到边关历练的奏折上批了“准”字，颓然抚额。
　　我爱他吗？难道我真的像皇叔说的那样只是太寂寞了，才会急着把韵真诚无私的友情变成我幻想中自私的爱情？难道真的是因为我跟女人接触太少，才会以为自己爱上了男人？韵呢？他对我……难道真的只是忠诚、友谊……和服从？

　　带着对爱情的种种疑问，两个忐忑不安的少年分开了。
　　正巧，萧韵一到边关，北漠突然大举进攻，朝廷的注意力集中在北疆战事，龙皓的婚事暂时没有人提起。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龙皓也忍不住牵挂：那个远走北疆的人，那个在深宫中生活了四年的人，那个随时都准备保护他照顾他的人，现在还好吗？萧韵在北疆也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面容沉静端坐龙椅的人，那个在宽大的龙床常常睡不着的人，那个他从十四岁就开始悉心照顾的人，现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