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闻晓白

42、责任

　　墨云说这招摇山是人间地狱，果真不是夸张。这招摇山一片焦土，处处散发着腥臭，除了盘旋在天上的几只昏鸦，再不见活物，不似人间，倒像鬼蜮。
　　墨羽从云端下来，落到地上，只觉得脚下一片绵软，那片黑漆漆的土地，踩下去，居然渗出水来。墨羽仔细一看，颜色暗红，竟不是水，而像血。
　　墨羽走了几步，听着脚下格叽格叽的声音，不由一阵反胃，喉头一热，也分不清是口中的腥气，还是这招摇山漫山遍野的腥臭了。墨羽原本就反胃的厉害，喉头这点腥气，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腹中一抽，哇地一口呕了出来，自知不好，忙用手去遮掩。
　　李掌门正在他身旁，见他作呕，心中冷笑，到底是小辈没见识。忽然余光看到他指缝透出的红色，不由脸色一变，惊道：“你怎么了？”
　　墨羽此时狼狈的要死，勉强挤出一句：“我没事……”便再说不出话来。
　　墨羽只觉得后心一暖，胸口烦闷欲死的感觉顿时减了许多，知道是天心在替他疗伤，迷迷糊糊道：“多谢师叔……”话音未落，人已昏死过去。
　　李掌门惊疑不定地看向天心，道：“他怎么了？”
　　天心一把扶住栽倒的墨羽，叹了口气，道：“此地死气太重，墨羽他重伤未愈，一时受不住这阴冷之气，牵动伤势，旧伤复发了。”
　　李掌门闻言关切道：“那如何是好？”
　　天心道：“也只好先找个干净些的地方让他歇歇。好在只是旧伤复发，不难控制。”
　　一行人走到一个光秃秃的山顶，停下来歇脚。那山顶都是干燥的巨石，反倒没多重的血腥之气。天心抵住墨羽后心，催动他真气运行一周天后，墨羽悠悠转醒，见了周遭的情形，一时局促，垂下头道：“抱歉。”
　　天心知道他是为耽误行进速度而难堪，此时越安慰他越糟，只淡淡问道：“可好些了？”
　　墨羽无地自容地点点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一想到这里的地缝没准都渗出血来，只好作罢。
　　牧掌门见墨羽醒来，也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玉牌，道：“我听天心道长说你的伤势最怕这阴冷之气，你将这暖玉放在心口，大概会好些。”
　　天心闻言一惊，随即向牧掌门投去感激的目光。这瀛洲的暖玉不是一般的玉，乃是旭日东升之处，集天地精华生长出来的灵物。便是数九寒天也周身温热，不仅治疗内伤有着奇效，佩之更是有助于加固经脉，增强灵力。
　　墨羽虽不知道这些，见了天心的神色，也明白是难得的好东西，郑重接过了，道：“多谢牧掌门。”
　　果然那暖玉一放到心口，一股暖流便传遍四肢百骸，让墨羽觉得身上轻快许多。
　　不一会儿，墨羽缓将过来，跟着队伍继续前进。那暖玉果真神奇，走了不过几里地，墨羽已感觉到暖玉的灵力传遍五脏六腑，奇经八脉，竟是这些日子罕有的通体舒泰。天心眼见他面色缓将过来，竟渐渐有了些血色，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别掉以轻心。”
　　经过这番折腾，墨羽再不敢觉得天心是小题大做，郑重应下了。
　　不多时，一行人走入一个山谷之中。
　　山谷里寸草不生，处处弥漫着血色的雾气，呼啸的风在谷中千回百转，仿佛厉鬼的哭声。
　　不知长生宗的哪个弟子感慨了一句：“好重的怨气。”
　　众人越往里走，便越觉得不对。这里怨气实在太重了，一遇生人，更是猖狂起来，仿佛要把人身上的那点生气全部逼走。谷中阴冷的不像样，连天心等人的修为都自觉有些难捱。墨羽眼见天心脸色变得苍白，低声唤道：“师叔。”
　　天心见他手探到怀里，仿佛要取那暖玉，一惊道：“你别胡来。”
　　墨羽让他这一声喝住，手上一顿，只听天心又道：“这点怨气还不能拿我怎么样。你自己小心就是。”
　　墨羽转念一想，若是天心都受不住这里的怨气，他更够呛。到时候他出了事，天心照顾他反而更耗费精力，便安静下来，不再作妖了。
　　两人正说话，队伍忽然停了。天心向队伍前端望了一眼，向墨羽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不许惹事。”
　　墨羽原本不是惹是生非的人，缺的不过是点自知之明罢了。接连受了这些教训，自知之明这课算是补上了，自然不敢胡来。于是乖乖停下来，等天心去查看。
　　墨羽等了一会儿，慢慢觉得不对劲。这招摇山的土地的确偏软，却没有这样软的。站了没多久，竟然已经陷下去不少。墨羽心头一惊，连忙把脚拔出来，然而一只脚拔出来，只会让另一只陷得更甚，折腾一阵，竟然已经陷到膝盖了。陷到这种境地，饶是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把腿拔出来了，那泥就跟长了爪子似的，拉着墨羽向下。
　　墨羽开始慌了，四处望去，却见附近的其他人也是一般境地。墨羽越挣扎陷得越快，很快泥浆已经漫到胸口。墨羽被压得无法呼吸，更忍不住死命挣扎。好在这一挣扎陷得更快，墨羽也顾不上太痛苦，已经被泥浆没顶。
　　墨羽再次睁眼，却是在一个空旷的平原。
　　原来阴曹地府长得跟甘枣山下的庄稼地差不多。墨羽正没头没脑地想着，忽然见到一群人在不远处。墨羽认出，那是方才他身边一起陷下去的那些人。
　　还死得怪齐整的。墨羽心里默默想，走上前向墨云打了个招呼，一脸笑意道：“好巧。”
　　好巧，在地狱里遇到你。
　　墨云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方才不是还在一起的么？巧什么？”
　　墨羽听了他的话，知道自己还没死，笑意更浓道：“这是哪？”
　　墨云道：“不知道，好像是一处幻境。”
　　墨羽皱了皱眉头，又是幻境。他是八字太轻还是怎么，最近出门总遇到幻境。
　　“怎么出去？”
　　墨羽这一问问到了关键，墨云一闪身，露出地上的一个血色漩涡。
　　墨羽呛了一口，不由咳了几声，才道：“这是出口？”
　　墨云道：“不知道，我们方才将这里搜索了一番，只看到这一出不寻常。”
　　“那就下去看看？”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墨羽身上。墨羽干咳一声，道：“怎么了？”
　　墨云面色沉重地道：“这里面似乎有魔气。”
　　“你不是天定的降魔之人么？要不你去看看？”说话的是墨林。
　　墨羽感觉墨林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钩子一般钩在他身上。墨羽打眼看去，都是各个门派的年轻弟子，各派掌门走在前面，他们就在后面跟着，因此齐齐整整都陷到这里来了。
　　那些目光，有热切，有怀疑，有期望，有妒忌，但都透露着一个意思，你去。
　　墨羽被这些目光看到心头火起，只想吼回去一句，凭什么。
　　然而他忍住了。这些人怎么想的，他知道。既然他是谶言中指定之人，除魔的重担自然要落到他肩上。墨羽迎着这些目光，忽然觉得荒谬起来。只因为那么一句话，就要把他拱出来以身犯险？
　　这些人如何看不出，他是命定的除魔人又如何，此刻他也不过是真元派一个普通弟子，修为未必比这里的多少人强。然而没有人愿意送死，忽然抓住这么个冤大头，当然要把他推到台前来。
　　墨羽感觉自己的脑门此刻深深的刻着三个大字，替死鬼。
　　墨羽一阵气闷，想干脆置之不理。然而他第一次发现，人的目光原来是有重量的。所有人的目光沉沉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来。
　　墨羽气苦之时，忽然有个人站了出来：“我去。”
　　墨羽呆了呆，是墨云。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移到墨云身上。
　　墨羽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一个众望所归的冤大头尚且不想去送死，墨云明明不必承担起这份责任，又是何苦？
　　墨羽犹豫之际，墨云已经一个纵身，跃入漩涡之中。
　　眼见墨云的身影消失在漩涡之中，墨羽的心也跟着一沉。他自认脸皮够厚，受得住众人如剑的目光，却受不住墨云这纵身一跃。
　　他知道墨云未必想过太多，他不过是觉得这世间的责任，总有人是要承担起来的，他便接过来试试。
　　若是易时易地，纵使墨羽胆小怕死，真逼到份上，也未必做不出来。但是眼见众人推卸逃避，仍然不愠不怒，如此平静的承担下来，墨羽做不到。
　　墨羽做不到，墨云却做得到。只因担当这事，原本与他人无关，只是他墨云一人立于天地之间的一份态度而已。
　　墨云进去许久不见动静，墨羽实在坐不住了，爬起身来，开始在那漩涡附近来回踱，简直要把附近的地刨出个坑。
　　墨林看出他不安，阴阳怪气地道：“你刚才若肯下去，师兄用得着替你么？这会却又装模作样的做什么？”
　　墨羽本就心焦，让他一激一时沉不住气道：“凭什么就该我去？你怎么不去？”
　　墨林冷哼一声：“我可不是天定的除魔之人。”
　　墨羽听他那语气酸的兑一兑都可以腌上几缸的白萝卜了，也无心与他逞这口舌之快，眼睛盯着漩涡，想象着墨云现在如何了。
　　没准里面有个什么机关，需要两个人，所以他出不来呢？
　　墨羽这样一想，觉得或许不是什么大事，没准自己进去帮一把墨云就能出来了。趁着想法刚焐热，一咬牙，纵身跳进那个血色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