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闻晓白

34、贪念

　　墨羽昏昏沉沉睡了许久，渐渐有了意识，哼哼唧唧起来。
　　众人都已离开，唯独天心正守在他身边，听到动静，忙问：“可是身上有不适？”
　　墨羽含混不清地喊了声：“疼。”
　　天心顿时紧张起来，道：“哪里疼？”
　　墨羽拖着长腔：“头疼。”
　　天心怔了怔，他伤了一身的经脉，唯独头部却没受重创，为什么会头疼？
　　疑惑不解之时，墨羽却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起来。
　　天心被他闹得糊涂了，问道：“你笑什么？”
　　墨羽笑着道：“为什么有两个师叔？”
　　天心先是莫名其妙，听他声音有几分醉意，忽然反应过来，这倒霉孩子没喝过酒，居然这么点醴泉就给他灌醉了。一想到所有人都在为他悬心，他却一无所知地发着酒疯，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墨羽在鬼门关转了一圈，让一瓶玉醴泉水给灌了回来。躺了几日，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看到他活蹦乱跳，有人心里就不舒服了，开始上门兴师问罪。
　　墨羽听到老宗主来了，立刻躺回床上装死，天心白了他一眼，没言语。
　　只听老庄主在门外向天渊道：“天渊掌门当日曾说会给我一个交代，可还算话？”
　　天渊道：“自然。”
　　老庄主冷笑一声：“过了这些时日都没见贵派有所行动，我还以为此事已经被天渊掌门抛诸脑后了呢。”
　　墨羽听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气不打一处来，一挺身就要起来，被天心一把按回去道：“你还要闯祸？”
　　墨羽气道：“师叔，不是我无理取闹，那老头子道貌岸然，干的事却伤天害理，倒有脸来责问我。”
　　类似的话墨羽在山洞说过，逼得老庄主急怒之下差点杀人灭口，如今旧事重提，天心察觉到事态严重，不由沉下脸道：“你口口声声指责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伤天害理，岂非太过孟浪？”
　　“德高望重，”墨羽怒极反笑：“德高望重的人会用鲛人油点七星灯？”
　　天心闻言一僵，墨羽已一连串地说了下去：“我日前迷路曾经在昆仑山上的一个湖里发现一个被锁住的鲛人。直到看到七星灯的灯油，才明白是谁将那鲛人锁在那里。我之前还稀奇，那鲛人为何如此狠厉，如今想来，若是有人将我困在暗无天日的湖底几十年，不知什么时候便要来割我的肉，榨我的油，我只怕也是满心怨恨。”
　　墨羽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都与天心说了，本以为天心会像他一般义愤填膺，不料天心脸色数变，忽然低喝道：“够了。此事不许再提。”
　　墨羽怔了一怔，脱口道：“什么？”
　　天心敛了神色，叹道：“此为长生宗家务事，我等不便插手。”
　　“可那鲛人不是长生宗门人。”墨羽对天心的反应感到难以置信。
　　天心忽然想到墨羽对妖与一般修道人态度不同，叹息道：“我知道，但是鲛人虽与人交好，但毕竟是妖，你为个妖物向长生宗掌门问罪，你以为会如何？”
　　为了长生使出如此残忍的手段，自然为人不耻，颜面扫地，然后呢？
　　然后大概就这样过去了。人性不善宽恕，却最健忘，尤其是事不关己，转眼就淹没在时光的洪流里了，连个浪花都掀不起。
　　人又怎么肯替妖去寻求什么公道？当初在人与妖之间划出这条界线的时候，不是已经态度鲜明了么？
　　墨羽怔忪半晌，忽然拉起被子，一把蒙住头，不肯出来了。
　　天心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算是安抚，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你这些想法没人会赞同，我不能放你出去闯祸。”
　　被子里静了一会儿，忽然闷声道：“我知道。”
　　又过了一会儿，墨羽道：“我不出去闯祸，让我一个人待会儿行么？”
　　天心好言劝慰道：“被子里闷，我这就走了，你出来罢。”
　　听到关门声，墨羽掀开被子，望着天花板，到底心绪难平。煎饺一般翻来覆去一阵，直到煎的两面焦黄，忽然猛地坐起身来，呆坐半晌，复又倒了回去。
　　他能做什么呢？师叔说的对，即便他揭穿了此事，毕竟人妖有别，众人难道真会因为一个鲛人，对老宗主如何？纵使他自作主张偷偷放了那个鲛人，他走之后呢？长生宗难道不会抓第二个第三个？
　　墨羽想着，忽然对长生这件事无比厌恶起来。活成个千年王八万年龟又有什么好？更何况活得这样亏心。一时又不由可怜那鲛人。鲛人油比普通油脂耐燃百倍，用来做七星灯比一般灯油都靠得住些。只因为老宗主贪心不足，生生让那鲛人不知受了多久割肉榨油之苦。
　　墨羽躺得口干舌燥，索性翻身下床倒水。才一落地，踢到了床下一个铁疙瘩，脚跟硌得生疼。墨羽俯身捞起来看，正是他那个倒霉冤家佩剑。那剑身上仍萦绕着他练剑不成的怨气。
　　墨羽看着剑身萦绕着的怨气，忽然想，他也贪心，也有妄念。他虽不渴望长生，却贪慕着比长生更可怕的东西。他想要超越自身，超越天地，超越所有局限。做不到，便怨恨，便愤懑，便不甘。
　　人心皆是无底洞，多少繁华似锦都填不满。
　　也许他的激愤，不过是因为他在老庄主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不堪。
　　他除了替鲛人不平之外，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一刻忽然铺陈在他眼前，再明白不过。是惊恐与不安。如果长生是假的，其余呢？也许修道不过就是个自欺欺人的幌子，让人在无聊无谓且无望的人生中给自己找那么点寄托。
　　人无私心，怎会修道。
　　人有私心，如何得道？
　　原来从来都是自相矛盾的。让人在其中鬼打墙一般寻找着出路。情何以堪。
　　墨羽忽然灵力一动，手上佩剑顿时化作齑粉，从他手上零落，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说来有趣，人来到这世上，第一个认识的便是自己，却总要看过天地众生之后，才能看清自己。
　　人总有妄念，但需知道，那只是妄念而已。有些界限跨越不得，不是怯弱，而是心存敬畏。正因为有别于天，有别于地，人才是人。
　　墨羽拍了拍手上的粉末，忽然觉得心头松快了一些。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比较短，晚上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