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闻晓白

26、遇魔

　　墨羽出了山，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日，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忽然想起守正来。他与守正仍有稀疏的书信往来，知道他自常平去世之后，与妻子下了山，男耕女织，过起了平凡夫妻的小日子。
　　守正是孤儿，自常平故去后索性做了倒插门女婿，与妻子一道奉养岳丈岳母。守正的岳父岳母都是厚道人，待姑爷犹如己出，守正除了常平也没有其他亲人，难得有人如此待他，自然也如亲生父母一般侍奉老人，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墨羽与守正一两年没有互通书信，到他家的时候发现除了他知道的一家四口，竟还多了个襁褓中的婴儿。守正的小女儿才几个月大，倒不认生，一个劲往墨羽身上拱，闹得墨羽手足无措。他第一次面对这样娇弱的小生命，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她，连手都不知道该往那摆。
　　守正的妻子一边笑，一边将女儿往下摘，打趣道：“小妮子想沾沾仙气呢。”
　　守正与墨羽故人重逢，只顾着高兴了，这才想起来，问墨羽道：“怎么忽然想起来下山了？”
　　墨羽一脑门子的官司自己都没理清楚，此时不想提这扫兴事，含混道：“下山历练。”
　　守正闻言道：“能在我这住多久？”
　　墨羽半开玩笑道：“住到你把我踢出去。”
　　守正哈哈一笑道：“那可要很久了。”
　　墨羽打量守正，觉得他与分别时模样至少有七八分相像，只是言谈举止间多了几分庄稼人的爽朗，与当初修道的时候不大一样了。
　　守正忽然想起一事，道：“可要去看看师傅的墓？”
　　墨羽愣了一下，守正的妻子立刻接过话埋怨道：“师弟刚回来，你让他歇口气。”
　　守正闻言懊恼道：“我这会子提这做什么。”师傅过世多年，他心里早放下了，墨羽却不一样，他是第一次回到这仑者山，第一次面对师傅的去世。
　　这话题就这样被揭过去了，守正不提，墨羽乐得不提。墨羽恍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心情仍旧如当初一样，不想让自己对常平的记忆终结在一座墓碑上。
　　墨羽正走神，那小妮子又咿咿呀呀地往他怀里扑。眼见她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吓得墨羽一把揽住了，把孩子接到怀中。怀中的一团温温软软的，让墨羽这些年因修道越来越冷硬的心也跟着一软。
　　墨羽就这样在守正家住了下来。
　　开始时守正只顾着高兴，每天变着花的招待他，又是好吃好喝，又是带他去看自己种的地，养的牛。守正家的村子不大，大家都熟络，没过几天，村子里将近一半的人都认识了墨羽，路上遇见了都会主动打声招呼。
　　住了几天，守正渐渐觉得不对劲了。到底是从小一起摸爬滚打长大的，守正很快觉察出墨羽这次下山有些蹊跷。
　　这一天趁只有两人，守正小声问墨羽道：“你实话与我说，你这次下山究竟是怎么回事？”
　　墨羽不想与他掰扯这件事，随口道：“被赶下来的呗，你肯不肯收留我。”
　　守正正色道：“你要真需要住，自然是住多久都可以。只是我要听你句实话。”
　　墨羽见他不依不饶，也不想对他扯谎，只好将事情大概与他说了一遍，末了道：“说到底是我贪生怕死，你还肯收容我么？”
　　守正闻言沉吟道：“我说当年怎么真元派的人一口咬定你有天分，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身世。”
　　墨羽又道：“我如此是不是有些不负责任？”
　　守正叹了口气道：“这要我怎么说呢？他们瞒你是他们不该，至于责任，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毕竟我不希望看着你送死。”
　　墨羽闻言心头一暖，终于有个人，看他时看到的不是他背后的苍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守正又道：“你既然想不通，就先在我这里住着。”
　　小农之家生活并不宽裕，哪养得了一个吃白饭的人。墨羽纵使不大通晓人情，也觉察出不便来，幸而他自小修习法术，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拿个御物术种种地，浇浇水，还是不在话下的。有时候帮守正干完活，还有富余，能顺便帮乡里乡亲做点什么。这样的日子，过得反倒心里比丹穴山上踏实。加上守正的岳父母和妻子都是热情好客之人，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墨羽发现，若是只重眼前的事情，不去想今生前世，其实人也就不会感到迷茫，不会去担心此生的意义究竟为何。可惜要做到这点是需要天赋的。墨羽天生便不是这种人。哪怕日子过得再和乐，和乐的间隙，他仍感觉得到，心底深处有那么一片虚空，再圆满的日子都填不满。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原来人在冒出这个念头的那一刻，就已经万劫不复。
　　墨羽有时会羡慕守正，能够踏踏实实过日子，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一点一点长大。可他也清楚，羡慕归羡慕，真要他过这样的日子，他心里却是不愿意的。不过是一边渴慕阖家欢乐的温情，一边不甘家长里短的平凡，正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
　　从这点上，他很佩服守正当初离开丹穴山的决断，不像他，总是首鼠两端。
　　正如当日他答不出天心的那句质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时至今日，他依旧不清楚。
　　日子却不管人想不想的清楚，一样稀里哗啦地流淌过去。转眼间，墨羽已经在守正家里住了大半个月。就在他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就这样住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出事了。
　　这一天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正在所有人收拾东西，准备从田里回家的时候，一道黑气忽然顺着乌云的间隙弥散开来。
　　一般的庄稼人只是觉得稀奇，守正与墨羽却脸色大变。这样的黑气他们随常平捉妖的时候见过一次，是魔。
　　忽然间，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平地一声惊雷，正打在田间一棵树上。那棵树一下子被劈成两半，冒着火光，不一会就在熊熊烈火中变得焦黑。
　　守正与墨羽对视一眼，连东西都顾不上收，急急忙忙往家中赶去。
　　忽然又是一道闪电，正打在墨羽脚边。墨羽脚步一顿，见一道火光直冲自己而来。墨羽心头一惊，仿着养神之术架起一道接引桥，将火光引回天空。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旁的庄稼汉看不分明，只看到一道惊雷在打到墨羽身上之前被弹了回去。他们知道墨羽是修道之人，也见过他用法术做农活的样子，但见到这样的引雷之术，却仍是惊得合不拢嘴。
　　那道雷在天上不知打中了什么，一声巨响，炸裂开来，顿时将乌云映出一片金色。黑气渐渐变弱，竟连乌云都慢慢散了。
　　守正与墨羽不放心，仍是想要回去看看。待他们走回村中的时候，天已放晴，一片碧蓝，竟是万里无云。
　　守正推开院门，见岳母正抱着女儿在院中玩耍，窗口中隐隐约约一个人影，正是妻子在屋里织布。守正的心立刻安定下来。
　　岳母见守正回来，笑道：“我们还担心要下大雨，张罗着要给你们送雨具呢，谁想到雨具还没取出来，天倒晴了。”
　　守正的妻子闻声从屋里出来，道：“既然回来了，就别去地里了。爹昨天把我上个月织的布买了个好价钱，今天咱们加菜。”
　　守正从岳母手里接过女儿，逗弄着她，笑得一脸满足。
　　墨羽看着这场景，不由有些心动，心动之外，却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

　　墨羽的担忧到底成了真。一家人正围坐在桌旁聊天吃饭时，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墨羽从窗口望去，只见一片浓郁的黑雾遮天蔽日，正笼罩在村子之上。
　　不待墨羽有所反应，一道惊雷在院中炸开，一阵剧烈晃动，连院中的磨盘都被掀翻开来，院中的葡萄架一下子窜出火苗。
　　守正的岳父见状就要冲出去灭火，被墨羽一把揽住，道：“别出去。”墨羽话音未落，人已飞身而出，落到院中。
　　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一个火球忽然朝墨羽扑过来。
　　墨羽一个鱼跃，闪身避开，那火球打到地上，轰隆一声巨响，炸裂开来，竟将地上的磨盘炸得稀碎。磨盘的碎片砸到院墙上，砸出一个窟窿。
　　剧烈的晃动使得房子摇摆起来，房檐上的土簌簌落了下来。
　　转眼间又是一个火球袭来，被砸出窟窿的土墙终于承受不住震动，哗啦一下子塌了下来。
　　天空中忽然响起诡异的笑声，那笑声震荡得墨羽耳膜生疼，不由怒道：“有本事就出来，这样藏头露尾的算什么？”
　　那笑声戛然而止，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们这些道士没一个好东西，想骗我现身，又要耍什么诡计？”
　　墨羽闻言猜想他之前吃过修道人的亏，见他不肯现身，足下一点地，跃入云端。
　　一片浓雾之中影影绰绰有个身影。墨羽以灵识将云雾铸成一把冰做的利刃，一挥手，向那魔物飞去。魔物抬手掷出一道火光，将那冰刃劈的粉碎。
　　墨羽又用泛灵之术在那魔物周身用浓雾结出一个结界，灵识忽然一动，霎时间，浓雾变成千万根冰针，向那魔头刺去。
　　那魔物忽然化作一道黑雾，冰针全部扑空，砸在一起，碎成一片。
　　墨羽忽然觉得背后一凛，猛地回身，那魔物正一道火光向他刺来。墨羽将灵识凝于衣袖，一个拂袖，生生将火光调转了回去。
　　那魔物的火光伤不了他自身，只是被他轻轻巧巧地握住，在他手上化作一团火焰。
　　墨羽这才明白，当初守正说妖与魔不可同日而语，原来竟有这样的天差地别。他方才用的法术都极耗精神，本是求速战速决，谁料竟没伤到那魔分毫。此时他已明显感到有些气力不支。
　　正心慌间，魔物手中的火光忽然化作一条火舌向墨羽席卷而来。
　　墨羽用尽全身所剩灵力，在面前将云雾凝结成了一个光滑如镜的冰面，将火舌反射回去。
　　那魔物唇间溢出一丝笑意，知道墨羽已到了强弩之末。忽然之间，那冰境裂开一道细纹，那魔物的影子随着破碎，魔物忽然感觉身上一阵剧痛，脚下一踉跄，怒视墨羽。
　　原来那冰境反射火光只是个障眼法，是为了卸去魔物防备的，那镜子其实是个引魂术，趁那魔不注意，将他的一部分神魂引到冰境中，因此冰境碎裂，便会伤到那魔。
　　那魔一时不防备，被伤得不轻，不由怒急，一道惊雷向墨羽劈去。墨羽此时已无力再去抵挡，勉强闪身躲开，只听地面一声巨响，那雷在地上炸开。墨羽心头一惊，向下看去，那雷正炸在守正家的堂屋上。
　　墨羽心头大骇，分神之际又是一道火光直逼他而来。那魔物似乎看出他有顾忌，故意找了个刁钻角度，墨羽若是躲开，那雷又要落到守正家里。
　　墨羽不敢躲避，生生接了这一击，不由倒退数步。那魔物正得意见，只见脚下的云雾忽然亮光大作，竟是那道雷沿着云雾反噬回来。
　　那魔不怕火雷，正要接下再次进攻，谁料那火雷一到魔物手中忽然炸裂，一声惊天巨响，黑气四溢，那魔已不见踪影。
　　原来墨羽在这火雷中加了第二道引魂术。人所习的法术皆需有所凭恃，因此墨羽在云雾中也只能利用身边的雾气进攻。哪怕是引魂术，也需要对方通过与对方关联之物才能施法。墨羽第一次想到的是影子，然而无法故技重施因此第二次被逼无奈，只好冒险用他身上雷火施法。
　　墨羽见那魔烟消云散，心头一松，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他从云端跃下，落到守正的院子里，只听屋里面隐约传来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