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闻晓白

17、幻境

　　墨羽感到一阵狂喜，他不是独自一人在此。待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这玉中有其他活物，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此时此刻，墨羽已经顾不得了，他急需找到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而或许只有另一个存在，才能见证。墨羽还没想清楚，身体已经率先行动了，他走了几步，越走越快，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开始跑起来，黑暗劈头盖脸地砸来，却不产生任何痛感，墨羽心中虽然对未知的情况本能恐惧，却始终不肯停下来。

　　不知跑了多远，墨羽渐渐能感受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那风似乎带着刺，划过耳畔，竟有些疼。墨羽感觉一阵眩晕，猛地顿住脚步。他忽然意识到，耳畔的根本不是什么风声，那东西是活的。

　　识海中烈火灼烧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愈演愈烈，墨羽觉得头疼得简直要炸裂开，再站立不住，双腿一软，瘫倒下去，浑浑噩噩间，他感觉有什么在向他逼近。那东西不知是个什么，一靠近就让他浑身不舒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从身上抽离，一寸一寸，撕裂般疼痛。墨羽觉得身体越来越虚弱，终于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墨羽醒来时，身上的疼痛虚弱之感都已经消失，也许是昏睡中养了些精神，反倒觉得比之前多了几分力气，甚至仿佛有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他体内流动、挣扎，烧得他身上一阵阵难受。

　　墨羽挣扎着坐起来，才发现四周已经重新亮了起来。他仿佛置身于一片密林之中，偶尔还听得到几声鸟鸣。他的面前是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墨羽顺着树干向上望去，穿过树冠，看到了星星点点的阳光。

　　墨羽顾不上喜悦，已经疑惑起来。这场景，为何这般眼熟？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古怪的声音。墨羽听出，那是妖语。墨羽回头，忽然就僵住了。

　　他想起来了，这里是甘枣山，是他生命最初几年待过的地方。因为他那时太小，印象模糊，竟然一时没有认出。直到听到那声熟悉而陌生的妖语，看到那个在记忆里已经刻画不出的身影。

　　墨羽猛地回头，那棵树忽然也变得亲切起来。是了，面前这些，正是将他养大的树精水怪。墨羽情不自禁抬手去摸那树干，才一触及树皮，面前的一切忽然开始碎裂，那场景碎裂的速度极快，瞬间就变成了一团烟雾。墨羽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那团烟雾慢慢扩散，竟幻化出一个村庄。这次他记得了，那是李家村的模样。

　　他离开李家村时已经有八九岁，记忆清晰许多。他站在村头，看着李叔家升起的袅袅炊烟，忽然觉得，那是对他的召唤。刚一抬步，却又顿住了。

　　墨羽猛然想起方才甘枣山的情形，便觉得眼前的场景只是幻象。然而耳中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的一两声犬吠，闻着混着烟火气的泥土味，又觉得若是幻象，也只怕太真实。犹豫之际，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是李叔来叫他回家吃饭了。

　　墨羽恍然回到童年，每日在村头玩耍，日落时分，李叔总是来寻他回去。每次进屋时，李婶已将菜摆满了桌，给每个人都盛好了饭。农家菜没有什么稀奇，却是人间滋味。

　　墨羽出神时，李叔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李叔总是这样牵着他的手，踩着被夕阳无限拉长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到那一片炊烟的归属。

　　墨羽一下子仿佛回到小时候，下意识去牵李叔，指尖才一相碰，面前的一切又碎了，化作一团烟雾。

　　墨羽这次看清了，烟雾的后面，就是出口。墨羽急忙向出口奔去，跑了没两步，忽然呆住了。面前的烟雾又变了，变成了仑者山的画面。那片仑者山横在出口之前，竟将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墨羽知道，只要他向前走，就会走到出口，但面前的仑者山，也会烟消云散。于是墨羽犹豫了。因为他在山上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已经不在的人。

　　常平老道还是一副狼狈相，收拾的再整齐也满溢着上不了台面。他那根木簪仿佛永远束不好桀骜不驯的一头乱发。稀奇的是，他是会束发的。墨羽初到仑者山，才是垂髫，长到总角之年，是常平第一次替他束发。墨羽原本被树精水怪养得有些不通人情，是以离开李家村时都不懂得伤心，却是在仑者山第一次体会到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从一个有些木然的孩子，慢慢长成了一个会和师傅顶嘴，和师兄一起捣蛋的少年。常平一面头疼，一面觉得他这样才有些活气儿了，又不忍心太加拘束。从这点上说，常平不像出家人，他更像一个凡人，有着最普通的七情六欲，一边装作严厉，一边又纵容溺爱着自己的两个徒儿。这或许是守正和守心之幸，让他们拥有了最普通，却最无忧无虑的童年。

　　墨羽不知僵立了多久，直站到把仑者山的一草一木都刻进自己脑海，才发现，即使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张地图，记录了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却留不下那些发生其间的悲欢离合。

　　墨羽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无助。他不知道眼前的幻象代表什么，也不知道幻象消失有什么含义，但本能的觉得，那是一种仪式，如果他决定放弃仑者山，便有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他如果不肯向前走，便会被困住这里，守着仑者山的幻象，过一辈子。想到这里，那无助的感觉蔓延开来，传遍他四肢，几乎将他冻僵了。

　　墨羽看着幻象中的常平，知道这可能是他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常平的模样，虽然只是虚像。墨羽慢慢抬起了手，他想要闭上眼睛，却又舍不得，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他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抬了起来，一点点接近了那幻象，然后开始抖得不成样子。

　　颤抖间，手指已经不小心碰到了幻像的边缘，眼前的仑者山立刻碎裂，化成一团烟雾散开，竟一点踪迹都没有留下。这次，彻底结束了。

　　墨羽眼见幻象消失，一下子瘫坐在地，半晌无力起身。

　　过了很久，墨羽才积攒了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向出口走去。

　　墨羽不知道自己怎么穿过的玉璧，就已经回到了寒□□中。寒□□并不深，站在洞里其实能望见外面的情形。天色尚早，一片朗朗晴空，映着地上碧草无数。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墨羽却只觉得心中一片空茫。天大地大，却仿佛都与他无关。他在那三个幻象中，亲手毁掉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如今只如孤魂野鬼一般，没个寄托。天地越大，越衬得他蟪蛄浮游般的渺小。虽渺小，却无处藏身。

　　墨羽被这无所遁形的压迫感与绝望折磨的心力交瘁，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待他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寒□□的地上，已经几乎被寒玉的寒气冻僵了。墨羽支撑着坐起身，只觉得身上一阵酸痛，一时有些恍惚。

　　方才发生的一切太离奇了，竟不像是真的。或许真的只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

　　幻境与梦境有什么区别？墨羽被自己难住了。

　　幻境也好，梦境也罢，墨羽知道，此中所见，他都已经回不去了。或许，在他决定留在丹穴山修道的那一瞬间，早就回不去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这样选，不论是幻境梦境还是现实，都没有区别。他选择往前走，就总要把一些什么遗落在身后。他只是不愿这样想而已，但早已这样做了。

　　墨羽正出神之际，眼前一晃，多了个五颜六色的身影。那身影一变，幻化成了一个素衣的少年。
　　少年穿得素净，开口却是毫不客气：“今天怎么换地方了？闯了什么祸？”

　　墨羽心中索然，根本不想与他做口舌之争。那少年见他不似往常，稀奇道：“被下封口咒了？”说着伸手去探他周遭气息，不由一怔，道：“你病了？”

　　寒□□一片寒凉，墨羽周遭却热的不寻常。那少年忍不住去探他额头，立刻惊叫道：“怎么烧成这样？”

　　墨羽还纳罕自己没做什么，怎么就浑身酸软乏力，听他这样一说，才明白过来。

　　其实他之前在先人陵墓受了寒，又不曾睡好，早上便已经起了烧，只是他心思不宁，不曾注意到。这一番心力交瘁，一下子把病激出来了。

　　那少年看他有些呆呆的，担心起来：“烧傻了？”

　　墨羽仍是不答。少年心慌道：“我送你回去。”

　　“回去？”

　　少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道：“回丹穴观。”说着，伸手要搀他。

　　墨羽下意识一躲，少年本就心焦，见他如此，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你自己起来。”见墨羽充耳不闻，又道：“那你别怪我不客气了。”

　　少年话音才落，一团火落到墨羽身畔，烧得地上滚烫。墨羽不得不挣扎着起身，晃了两下，终究没能站稳。少年见状，一把扶住他，怒道：“病成这样逞什么能？”说着，就要搀他回丹穴观。

　　墨羽支撑起身，已是勉强，此时头晕目眩，察觉出少年要做什么，挣扎着道：“我不回去。”话音才落，竟昏死过去。

　　少年反应不及，差点被他带倒，幸而他身手敏捷，一把拉住墨羽，把他扛到背上。

　　墨羽睁眼时，只见四周一片陌生，不由怔了怔。

　　那素衣少年守在一旁，见他睁眼，松了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墨羽见是他，蹙眉道：“这是哪？”

　　少年看到他终于有了些表情，不似之前怔怔的，心安了些，道：“这是我家。”

作者有话说

　　作者没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