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失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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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修炼完毕，墨羽回到屋里，取出了木匣子里的一封信。他白日走神时，忽然想起有封守正的信还没回，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内心一阵愧疚，就再静不下心来。这些年他与守正一直有些书信往来，讲些彼此近况，开始时还算频繁，慢慢的就由半月一封，到半年一封，再到后来，墨羽收了信都不急着打开，随手往木匣子一放，拖到不得不回了，才短短写封回信。回守正的信，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特别是他改修冥思之后，每日不过是在灵□□|枯坐，根本没什么好说的。倒是守正，总有些新鲜事说与他听。这个月与师傅又捉了什么妖，下个月山上暴雨积了水，收拾得他腰酸背痛，下下个月他和师傅把漏雨的破房子重新修葺一番，那东倒西歪的道观终于能入眼了。
后来，他在山下遇到了一个特别甜美的姑娘。再后来，关于那个姑娘的篇章越来越长，再再后来，那个姑娘就变成了墨羽的嫂子。与丹穴山的门规森严不同，常平原本也不是正经百八的出家人，徒弟要成亲，他自然乐见其成。更何况那姑娘不嫌弃守正一无所有，简直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于是铁公鸡一般的常平，头一回手脚大方地把这些年偷攒的私房钱划拉了出来，给守正办了场过得去的婚宴。守正在信末尾写到，可惜你不在。
墨羽想象了一下那锣鼓喧天的场景，就觉得头痛。他原本就不喜欢热闹，这些年冥思静坐，更是不习惯过于喧闹的场景，因此不似守正一般遗憾，反倒暗自有些庆幸自己不在场。他与寻常人家长大的孩子毕竟不同，除了在李叔李婶家和常平身边的几年，连逢年过节也是当普通日子过，因此并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把那些日子看得那样重。是人生生给了那些日子个名头而已，再特别的日子，也不过一样十二个时辰，还是要昼夜交替，人也依旧要吃喝拉撒睡，非要那么隆重，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丹穴山是修道之地，不在意这些日子，反倒让墨羽自在许多。因此得知守正要成亲时，守正说不要耽误他修炼，他也就顺水推舟地没有到场。
墨羽收回神思，捻着手里的信，实在有些不想打开。一方面，他想知道守正与常平安好，一方面，他又实在懒得回信。寥寥几字，守正必定抱怨他敷衍，可是他能说什么呢？说偶尔在灵玉|洞所悟，守正已经不感兴趣，难道要告诉他今日洞外的鸟比昨日多了一只？还是洞里的那只壁虎今天少睡了一会儿？说出来，自己都觉得是没话找话。他知道，有朝一日他与守正重逢，必定还会像往日一般亲近，毫无芥蒂，却再不会归向一处。
墨羽叹了口气，展开了那封信。读着读着，墨羽就僵住了。他原本以为只是按例的一番琐碎。然而这次守正只讲了一件事。师傅常平辞世了。
守正说，常平之前几个月便病倒了，却嘱咐他，不要耽误墨羽清修。在他们看来，冥思一法，是很高深的法术，怕墨羽心思一乱，会走火入魔。
常平又说，相逢便是机缘，一世终了，缘分已尽，不必再牵念。
最后守正说，常平去的很安详，他和妻子在山上给师傅建了个小小的墓。师傅本来是说一把火烧了，无牵无挂最好，他最终没有忍心。总觉得，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总要有个念想。
守正在末尾写到，他本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墨羽，后来想了想，还是不该瞒着。那墓总在那里，他什么时候想回去看看了，随时都能见到。如今却不该分心，辜负了师傅一片心意。
墨羽默默折起信，呆坐了很久。只觉得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有个角落，哗啦一下子塌了。不疼，只是空荡荡的没什么能填补。他其实不太懂七情六欲，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遗憾。树欲静而风不止。
墨羽觉得胸口憋闷，起身推开了窗，清风入户，吹得他不由一个激灵。院中那颗老松，一如既往的盘根错节，由着月光穿过枝叶，稀稀疏疏地落到地上。墨羽一跃而起，从窗口飞身而出，落到那老松底下，任零零碎碎地月光落了一身，忽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原来真的是山中七日，世上百年。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彼时墨云正在清扫落叶，见墨羽突然从窗口蹿出来，惊了一下，道：“你做什么？”
墨羽方才出神，根本没注意到他，此时只得尴尬一笑，道：“抱歉。”
墨云看出他神色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你怎么了？”
“常平师傅走了。”墨羽说完这一句，自己先是一呆，也不知道与他说这个做什么，或许只是本能地找个出口。
墨云见了他的神情，哪猜不到走了是什么意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跟着呆了一呆。
墨羽怕他开口安慰自己，抢先道：“我有时候觉得人在世间走一遭，就像狗熊掰棒子似的，一路走一路丢，忽然一天就发现，除了夹着的那一个，什么都没留下，于是捶胸顿足，懊悔万分。但如果真那么在意，又怎么会连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墨云知道，墨羽这些年在灵玉|洞冥思，各种心思都淡了许多，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半晌道：“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墨羽摇摇头。
墨云又道：“人总是在失去后才痛彻心扉，未必是因为不在意，而是在拥有时从来不相信真的会失去。”
墨羽牵了牵嘴角，道：“我不是嘴硬，只是觉得，如今想起常平师傅，还是他以前骂我时生龙活虎的样子，我不想日后想起他，想到的总是座冷冰冰的墓碑。他已经形消于这世间，为什么要在我的回忆里再死一次？”
逝者已矣，所有的坟墓，葬的都是生者的执念，但若是生者不愿放下这份执念呢？
墨云叹了口气，道：“你随我来。”
墨羽不知他要做什么，却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到了后山。后山的山谷中，有一片墓地。一般的墓地，到了夜晚，都是鬼气森森，这一处却不同，只是静静躺在夜色中，一片宁谧。墨羽以前听人说坟圈子，却不料真有人将陵墓建成环形。这里的墓碑，一圈一圈展开，每一圈，都是缺了一小截的圆环，那个缺口，却是给生人进入陵墓留的。
墨羽站在缺口处，忽然觉得这陵墓蕴含着无限玄机。或许人活一遭，本来就是个循环中很小的一段，因生而残缺，死而圆满。结束亦是开始。也或者，天道循环，从来都没有圆满，只是残缺。墨羽猜到这里是真元派的墓地，却猜不透当初将墓地建成这样的人，究竟想表达什么。
“这里葬着真元派的先人。”墨云走到墨羽身边道。
每一代人，都需要亲手埋葬上一代，最终也将被下一代埋葬。站在这缺口处的人，最终也会化作一块墓碑，等待着下一个人走到缺口。
墨羽忽然问：“你相信死后有灵么？”
墨云摇头道：“不信。”
墨羽一笑，道：“我也不信。”
每一座墓碑，都是一个人的终点，但所有墓碑相连，却是生生不息的延续。
墨云忽然道：“难过的时候，不必笑。”
墨羽怔了怔，没想到这话会从墨云口中听到，起了几分促狭之心，道：“那我该如何呢？”
墨云神色认真地道：“你如果不想哭，可以不哭，但也不必笑。”
墨羽第一次认真打量面前这个人。不过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只因平素做事一丝不苟，带了几分少年老成，让墨羽很少把他当作同辈。再加上他奉天渊之命监督墨羽练剑，使得墨羽总把他当天渊的影子看待，没想过这也是一个独立的人。然而他此时的几句话，让墨羽对他不禁有所改观。
墨云见他沉默，又道：“修道讲究的不是灭欲，而是遣欲。只因人的情感是无法磨灭的，你越压抑，它反抗的越是厉害。因此只有懂得加以疏导，才能做到心静如水。”
墨羽闻言，知道他误会了。他并不是为了修道，才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他是真的不太懂。然而这事解释不清楚，墨羽也懒得与他解释。
墨羽盯着那一圈圈的墓碑，忽然发现其中有一块很特别，不由好奇道：“那是哪位先人？”
墨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墓头上不是玉碑，却是一柄剑。
墨云略犹豫了一下，道：“那是个衣冠冢。”
墨羽从未见过墨云露出这样迟疑的神色，不由好奇起来，道：“墓主人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失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