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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分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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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羽翻身下床,神志还有些混沌,摇摇晃晃地回了房间,左脚和右脚打了一路的架。推门正见墨静在收拾行李,不解道:“你真要走?”
墨静自失地一笑,道:“我平日见了你和诸位师兄修炼,早知道自己没天分,只是一直不甘心,如今想来,人各有所长,我干嘛非跟自己的短处较劲?还不如早点去找找适合自己的事情。”
墨羽收了懒散的模样,认真地问他:“没人逼你离开?”
墨静也神色郑重地答道:“没有,是我自己想通了。人人都求扬长避短,我干嘛要扬短避长?”
世上诸事,总有人力可为之处,偏偏修道这一桩,却是全然依仗天赋悟性。墨静饶是把经书心法背到滚瓜烂熟,修炼时比众人都刻苦,也无济于事。一场校试下来,墨静认清现实,终于死心了。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或者,解脱,也莫大于心死。决心一下,墨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就连院子里那棵长得盘虬卧龙,一团纠结的老松,都变得面目可亲。
天渊天心早看出墨静于修道上毫无天分,也不出言挽留。
墨羽听了墨静的话,也没有劝他,不声不响地帮他收拾好了行囊,顺便也给自己打包了一份。
墨静见他往包袱皮里规整自己的东西,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墨羽方才认真的神情早无影无踪,嬉皮笑脸道:“这鬼地方我早待够了,难得你能忍这么久。”
墨静道:“我是当真不适合修道,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你明明天分很高,干嘛要放弃?”
墨羽不以为然:“什么天分,都是些旁门左道的小伎俩。待久了就露馅了,还不如趁现在溜之大吉。”
墨静瞪了他一眼:“你就是不愿吃苦而已,找什么借口。你若肯认真用功,哪用得着耍这些小聪明。”
“我是不想吃苦,”墨羽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道:“好端端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墨静见了他这不成器的样子,扯过他的包袱,一把抖散了,吼道:“够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点出息?”放弃,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墨静好不容易做了这个决定,心里并不是很舒服,火气不由大了些。
墨羽被他吼得一怔,也忍不住吼了回去:“一个两个都说什么我有天分,就把我往外扔,有天分就一定要物尽其用?你们从来都不问我想要什么。”
墨静从未见他发过脾气,一时呆住了,正不知该作何反应,忽然听到门口一个声音道:“那你想要什么?”
墨羽抬眼看去,见是天心,怔了一怔。他不过是心里委屈,耍耍性子而已,真要问他,却是答不出来的。
天心见他这幅样子,冷声道:“天分自然可以浪费,但你要记得,浪费别人求之不得的天分,本就是种罪过。”
墨羽下意识想要反驳,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意识到天心也许是对的,这世界本没有那么讲道理,也或者,它只讲自己想讲的道理,从不管人想不想听。它可以塞给你一堆烂七八糟的东西,逼你感恩戴德,然后尽情掠夺你真正在意的。可是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承认并接受,太残酷。
“不对。”墨羽忽然道。
天心一怔,道:“什么?”
“别人可以这样想,但这不代表他们是对的。”
天心叹了口气。也许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年纪,有着更分明的棱角,更清晰的是非,也许是错的,却愿意为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跟全世界作对。因为他们不知道全世界意味着什么,也不了解自己有多渺小。
天心知道在这件事上与他争论毫无意义,只会让他在为自己辩护的过程中站到对立面,于是道:“你要山下,我不会阻拦,但是你下山之后要做什么呢?”
墨羽呆立半晌,竟不知如何作答。他闹着要下山,但是下山之后呢?回仑者山,跟常平墨静一起继续捉妖?莫说捉妖一事,他本来也不大赞同,便是赞同,他也难以想象十年如一日的那样生活,一想到几十年后,他也会成为另一个常平,就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或者去跟李叔种地?一日一日循环往复,一眼就可以望到生命尽头,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这样一想,好像跟在丹穴山修道也没什么区别了,日子都是一样过,都是用明天重复着昨天。
难道人总是用几十年的生命,过着同一天?墨羽心中油然升起一阵恶寒。也许不完全是同一天,今天多耕了两亩地,明天多吃了一碗饭,后天多挣了几个铜板。然后呢,两眼一闭,所有的同与不同烟消云散。又有什么意思?
墨羽兴致索然之际,只觉得肩上一重,原来是天心抓住了他的肩膀。天心将他向上一提,带他跃上云端。
墨羽才发现所谓腾云驾雾之术,化于御物术,是将那团水汽凝结成一团实体,立于其上。然而云团是靠法力凝结的,墨羽法力不够,只觉得自己立于一片虚空之上,人飘飘浮浮的。
天心带着墨羽飘到了山下,站在云端看着地上众生百态。东边村子一个富商家喜得贵子,富商乐得封了红包打赏下人,个个笑逐颜开,丝毫没注意到人群中那些嫉妒红了的双眼。西边村子一家农户没了儿子,哭得肝肠寸断,处处愁云惨雾,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南边一个鳏居老人,打翻了水缸,颤抖着双手去扶,扶到一半,连人带缸一起翻到在地,模样狼狈。北边一个无知孩童,捅了马蜂窝,他哥哥救他,好巧不巧,被马蜂戳了眼睛,从此落下残疾。
天心带着墨羽往远处飘了飘,那些人就变得蝼蚁一般渺小。墨羽看着,默不作声,忽然发觉,人在这天地间,这样脆弱,又活得这样狼狈。
墨羽回过神来时,天心已带着他回了丹穴观。见他愣神,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何感想?”
墨羽心中千头万绪,缠出无数个死结,一时理不出个眉目,只好道:“不知道。”
人生在世,蝇营狗苟,又到底抓住了什么?富贵又如何,说不定遭人嫉妒,危机四伏。贫困亦可悲,劳碌半生,苦苦喘息挣扎。得到时的喜悦,或许终将被失去的哀伤取代。平安长大已是不易,难得活到老态龙钟,才发现处处身不由己,狼狈不堪。人来到这世上,难道就是为了惨淡地活着,然后惨淡地死去?墨羽心中忽然生出一阵不甘。
天心仿佛看透他内心所想,道:“你若不甘心浑浑噩噩地度日,何不站到更高的地方,或许能看到不同的风景,明白常人所不明白的道理?”
墨羽怔怔道:“修道能给我答案么?”
天心一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墨羽闻言,默默走回房间,将散落的衣物归置了,收起了包袱皮。
天心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也只有十几岁的孩子,会愿意为自己编一个梦,哪怕明知渺茫虚妄,也愿如飞蛾扑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