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纪》东西玉

31、须子

　　元无忌一直在想一些心事，老虎，八察使，柔然公主，盛行武公子，侯察司，刺客，连成漫杂杂的一片无头绪，忽然听得这声“慢着”，心里一拧，难道来了？
　　一道阴影掠入九华殿中，那人站在殿前，旁边跟着一个侍从，殿上的太监来不及禀报，跟着的侍从公鸭嗓子报了，鸿胪寺卿孙须贾大人来贺花会。
　　孙须贾向四下里傲慢瞟几眼，说，今日花会，说好了是以花神祭公孙先生，也是为侯察司继任举行交接仪式，怎么不声不响自家就举办了。
　　太子面色阴沉，并不说话，看着来人，那人极为自负，双手背后，昂扬不已。
　　事出意外，九华殿里静悄悄的，宣舞这时才将九华殿整个场面看了个仔细。殿里正中坐着的是太子和柔然公主，张小稳和柔然公主的侍女分列二人身后，太子右手为太傅和太傅夫人，左手为崔恬兰和元无忌，挨着元无忌的是个黑瘦的和尚，听说是什么柔然来的高僧，叫什么竺法护的。再往下听令狐说是负责朝中要臣、皇家子弟选拔的宗正恒泰，朝中六贵只来了两位，其中一位是自家人，另一位宗正却是来考察太子德行的，然后是中书侍郎付新宇和号称小宰相的门下省侍中裴凌度。
　　季成对大拓朝堂分析一向精到，只是这么多年，没有确切大拓朝堂情况，现在宣舞细密分析今日参宴格局，登时清楚了很多。看起来好像是日益崛起的寒族势力和渐渐掌握实权的新锐聚集太子身边，然而朝中的显要六贵，太子这边是一票都没有，名为太子，实际处境艰难，太子的位置是否坐得稳不可知。那么，如果要想设法潜入大拓高层，派系的对立之间，就是缝隙。
　　从哪条缝隙进入，这条缝隙渐渐被拓开，里面却赫然是十几年前的那场惨烈厮杀。
　　轰轰然的轰出了此时殿上那人的一些过往，当年的中书通事孙须贾，宣舞思绪片刻飘摇一下，突然心头涌起很多旧事。
　　幽微的暗茫茫中，鲜血，流淌在十几年前的九华殿上，季成拖着断腿，昏迷在大殿之上，孙须贾傲慢快意道，给我草席子卷了扔出去吧。
　　大拓第一的美男子，此时血肉模糊的，引得殿里的一些人喝下一口痛快酒。
　　“骄傲什么，任你是天边流云高邈，任你是公子如玉，不听我的话，还敢越过主人攀上了皇上，务必要给你打回寒门庶族的原型。”
　　另一些却被惊吓耸然变色，杯子握不稳，有的杯子跌落地上，摔得粉碎，侍应的宫女慌得都蹲不下去，收拾那满地的骇人残骸，蹲下去的却又腿软得站不起来。
　　孙须贾何其盛意，被压了许久的憋屈，随着这血葫芦的一团滚在地上，都释放殆尽了。
　　当年的季成，彼时还未更名，中书舍人樊琳成。
　　哼哼，怪不得我了，谁让你樊琳成威胁了杨大人呢，我固然是奈何不了你，可是杨丞相在，还不怕制得你服服帖帖。
　　太子此时坐在九华殿上，阴沉看着孙须贾，小眼龅牙，四肢短小，驱干却被拉得很长，体貌无论哪里，总逃不开一个怪字。
　　太子一见孙须贾，就不由自主想起，那时大拓的一个美男子，在孙须贾手下，他们每次同框出镜，对孙须贾都不啻是种无言羞辱。
　　所以孙须贾才会用那样残刻手段去对付当年的那位中书舍人吧，似乎叫什么樊琳成的吧。
　　当年太子不过二十岁，还只是前朝皇帝众多侄子中一个，他在殿上也被这血葫芦吓着了，后来虽然那血葫芦被扔了出去，太子依旧被惊吓的尿急，忙忙逃到茅厕，却不提防撞见地上草帘子里卷着，血染了大半帘子，还蠕动一下，太子脚软一跌，几步退着爬出去，这时孙须贾醉意熏熏闯进来，对太子笑道，别，别害怕，看，看我的。
　　须贾就撩起衣襟，一道高弧，尿在了草帘子上。
　　这一尿的杀伤力堪比殿上的鞭刑，草帘子下的人不再挣扎，似乎接受了死亡的命运。
　　十年之后，孙须贾长相变化不大，他原本就长得老，大概一步长到位了，再有十年，也还这样。只是职位变了，如今是鸿胪寺卿，当年他铲除樊琳成有功，又帮助杨大人辅佐当今皇帝登基，按理说可以成为朝廷重臣，但是其人本事实在有限，又仗着自己的世家，平素粗莽无礼，只能安排个接待外宾的闲差了。
　　鸿胪寺卿，他今日来的没什么道理。今日是为侯察司的事儿，即为柔然公主接风，也轮不到鸿胪寺作怪，那么，只有一条了，就是杨琦派他来。
　　难道，侯察司有什么变化了。太子心里隐隐不安。
　　元无忌起身笑起来，王大人，等您很久了。
　　无忌立时使了眼色，有太监引着孙须贾要落座，孙须贾哼一声，四下里一扫，看着太子高声道，今日这里有奸细。我这个鸿胪寺卿都知道了，你们侯察司还不知道，哼，这个太尉当得不错嘛。
　　此话一出，太过震骇，大家简直以为他在说笑话。孙须贾行事一向张狂夸张怪诞，最喜欢危言耸听赢得瞩目，这会子看大家齐齐惊骇注视着他，孙须贾心里得意，他又转头歪着脖子注视着宣舞，宣舞这时反倒镇定下来，垂着头稳稳施礼。
　　孙须贾上下扫着宣舞，眯着眼睛歪头看他，眼神异样，怪声怪气道，就是你救了柔然的公主，你就是那个奸细！
　　宣舞道，大人这可说笑不得，会要了小人的命的。小人只是一介素人，经营城里的嘉乐楼。
　　孙须贾哈哈笑着，嘉乐楼啊，洛鲤做的不错哈。
　　太子十分不快，冷冷道，大人快请入座吧。
　　孙须贾毫无分寸，继续说道，“听说救柔然公主的是个美少年，我不过特来看看。”
　　孙须贾说着怪异一笑，众人想，哎，这人，果然在说笑话。果真是个须子，荒唐儿。
　　元无忌眼见太子脸沉下来，心知孙须贾素日荒诞不经，又好男宠，一天到晚到处流荡嬉戏，不知哪里得到了这些小道消息，跑来东宫凑热闹，却是大大犯了太子的忌讳，只得起身笑吟吟挽了他往座位去。
　　孙须贾笑嘻嘻道，公子无忌，好久不见你啦，越发漂亮啦。
　　他也是胆大妄为了，这样调笑着元无忌。
　　太子冷冷警告道，无忌如今是侯察司太尉了。
　　孙须贾还是不能理解这其中含义，一副自觉聪明的样子道，太尉，当了太尉也不会影响咱们公子的神采的。
　　崔恬兰十分气恼孙须贾对无忌的调笑，心里想着回去怎么跟父亲讲这个不成器的孙须贾，想个什么法子给他个大教训。
　　元无忌完全不在意似的，毫无难堪之色，坦然将孙须贾送到座位上，气度高华，如五月清泉润物无声。
　　宣舞暗想，这个元无忌很有城府，会是个厉害角色。那么这个孙须贾，是真的疯癫还是放出迷魂阵，突然说有什么奸细，难道真是信口开河？
　　孙须贾坐定了，无忌拍了拍手，示意继续宴乐，在场诸人再复谈笑起来，以缓解刚才紧张尴尬气氛。
　　令狐小声对宣舞说，武公子，这次来行都，发现这里人行事都好奇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呢。
　　宣舞哼着敷衍几声，这会子心情起伏不定，刚才孙须贾突然冒出来胡闹一通，接下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脚下是饿虎徘徊，腥风阵阵，远处是哪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来报信的奸细，血云压顶。
　　顾厚这几个废物，到底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