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诊器和计算机》舒西

2、人面不知何处去

　　彼时，积雪覆盖了整座城市，满城素缟，天气越发寒凉，她电脑里的论文修改至一半，在这顶顶紧要关头，宿舍的暖气突然坏了，她实在是耐不住冻，于是裹了一条英格兰风的红格子围巾，抱着电脑，准备找一家咖啡厅坐坐。
　　街上，圣诞节气氛浓郁，红衣服白胡子的圣诞老人和挂满长筒袜的圣诞树随处可见，欢乐轻快的圣诞歌自大街小巷飘荡过来。
　　陶然走在街上，接到了陶妈妈打来的电话，“囡囡，我看天气预报，听说你们那边下大雪了，是不是很冷啊？”
　　家里与这边有着七八小时的时差，陶然隔着电话都能想到，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熬到半夜，悄悄走出卧室掐着时间给她打的这个电话，太早怕她没起，太晚怕打扰她休息。
　　陶然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不冷啊，宿舍有暖气，妈，你不用担心我。”
　　“你体寒，打小就怕冷，要不要我给你寄几件厚点的衣服过去？”
　　“不用，我自己有买，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妈，你睡眠本来就不好，不要老是熬夜给我打电话了，对身体不好。”
　　“我就偶尔打一次，不碍事的。”
　　“爸呢？”
　　“你爸已经睡了，他最近工作忙，一沾枕头就能睡，睡了还打呼，弄得我都睡不着了……”
　　“妈，下次我爸要在打呼，您就把他弄醒来，让爸等你睡着了他再睡！”陶然笑眯眯地开玩笑。
　　“你这孩子，哪能把你爸叫醒啊，你爸每天那么辛苦。”
　　“我就知道您最心疼我爸……你们巴不得我待在这里，天天过二人世界呢！”
　　“你这孩子，净爱胡说，我和你爸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等我在这边找到工作，我就把你和爸接到这边来，妈，你说好不好？我带你们去看世纪公园，带你和爸去吃烛光晚餐，好不好？”
　　“好好好……”
　　陶然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拉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走了进去。
　　“妈，晚上凉，你快去睡吧，别着凉了。”
　　“好好好，你自己照顾自己，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和你爸，别逞强啊……”
　　“嗯嗯嗯。”陶然掐了电话。
　　而后进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中国男子，身姿修长挺拔，宽肩窄腰，有着一张令人侧目的面庞，神情却是淡淡的。江怅是这家咖啡厅的常客，这里的咖啡口感香醇，他很喜欢。
　　他摘下眼镜，掏出手帕，擦了擦眼镜上刚刚泛起的一层雾气，排在陶然后面。
　　起初，江怅并没有注意到陶然。
　　前面的女孩个子不高不低，刚好及他的肩，有些纤弱，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乖巧的披散下来在发尾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很难得的没有染过。天鹅般雪白的脖颈上裹了了一条与他同款的红格子围巾，咋眼看去，会以为，他们是情侣，可事实是，他们并不认识彼此，或者说……他们没有认出彼此。
　　他听见她点了一杯热牛奶，说的是英式英语，发音很好听，很清脆，有着和竖琴一般清澄的音色。
　　来咖啡厅喝热牛奶……江怅眯了眯眼，有些好笑。
　　陶然点完，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纤细的手指继续在键盘上打字，眼眸低垂，修长的睫毛在咖啡厅迷幻的灯光下投下一个扇形的阴影，专注而认真，仿佛将周遭的一切都屏蔽在外，只偶尔抬手将散落下来的长发撩至耳后，那个动作，她做得熟练而流畅，仿佛是她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
　　“不加糖。”江怅点了一杯咖啡。
　　不一会，陶然的热牛奶到了，她伸手接过，眉眼弯弯地道了声谢。
　　可还未喝，她忽然捂住嘴，往洗手间走去，她走得很急，却仍不忘礼貌地用英文说:“对不起，借过，谢谢。”
　　再看见她从洗手间出来时，她面色有些发白，步法有些慌乱，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抱着电脑离开了。离开时，圆木桌上的牛奶尚有余温，微微吐着白雾。
　　陶然想呕，却怎么也呕不出来，初时她以为是自己着了凉，渐渐地，她发现自那次以后，干呕的症状时不时便来造访，她猛然想起，自己的信事，已经延后很久，没有来了。
　　等到她买了验孕棒，甚至到了医院得到确诊的时候，她都如坠雾中，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就这样……她的肚子里就有了一个小生命了吗？
　　这算是……圣诞老人给的惊喜吗？要不要这么惊喜……
　　顾姚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劝她放弃，“怎么，你难道还想生下来吗？你知道单亲妈妈有多辛苦吗？你知不知道你学业还没完成啊？你想毕业后拎个孩子回去见你爸妈，你是想把你爸妈气死，还是想被你爸妈打死？”
　　陶然沉默。
　　她不得不承认，顾姚姚说的，残酷而又现实。
　　这个孩子，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背负起一个生命的勇气，也给他一个健康快乐成长环境的能力……
　　她终究是决定放弃，尽管，这很残忍……
　　她预定了手术，在毕业之后。毕业之前，她过得紧锣密鼓，脚不沾地。
　　答辩结束后，她叫了的士准备去医院。
　　也许冥冥中自有命数，这个孩子，注定要降临人间。
　　她在车上听到了父母在国内车祸的消息，电话里的人说着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声音机械而又麻木，仿佛无数次通知这样的消息，早已习惯，只是一种程序。
　　她抓着手机的手抖得不能自已，声音也颤得不能自已，遥远得不像自己的，“你说……什么?”
　　“陶小姐，节哀……”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去的机场，跌跌撞撞回的国。
　　也不知道是怎么跌跌撞撞去的警所，跌跌撞撞料理的后事。
　　就像是个痫症发作的病人，除了简单地出于本能地规避一些危险之外，她失去了所有思考和认知世界的能力，等到醒过神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多希望，这真的只是痫症发作，这一切是痫症发作时的幻觉，醒了时，爸爸妈妈都好好的。
　　她坐在殡仪馆附近的酒店，坐了一天一夜，终于，擦干了眼泪，将头发撩到耳后，拨通了顾姚姚的电话，“姚……我想，把孩子生下来。”
　　全世界70亿人口，山地高原，草地平川，盆地荒漠，苍茫大地上，浩瀚寰宇中，没有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人。
　　川流不息的人海里，她孤身行走，与世界断了联系，她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周遭连个小礁屿都没有的孤岛。
　　这样的孤独，让她害怕。
　　“你确定吗？”
　　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叔叔阿姨，所有的亲人，就只有父母。
　　父母在的时候，她满心想的，是出国后找到工作，可以把父母接过来，颐享天年。
　　“嗯。”
　　“只要你是深思熟虑做的决定，我都支持。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我要当你孩子干妈！”
　　陶然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好啊。”
　　顿了一会，陶然又说，“姚姚，我可能，会留在国内了……”
　　她想，离爸爸妈妈近一点。父母在世时，她在外求学，没尽过什么孝道，如今，她能做的，也便只是清明时节，在坟前放一束花了。
　　“陶然！你这就太没良心了！你要抛弃我，让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受苦受难！”顾姚姚在大洋彼岸血泪控诉她。
　　“你可以回国来看我的嘛……”
　　“谁要来看你这个没良心的，机票那么贵！为你?划不来。”
　　陶然和顾姚姚聊了很久，她们像两个还未成年吵吵闹闹叽叽喳喳的小女生一样你一句我一句……
　　陶然一直觉得，顾姚姚是个很神奇的人，再伤心难过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都是件可以一笑而过的事情，再重大的事情到她面前也变成了一件轻描淡写便可以过去的事情，比如，她干的傻事，比如，她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在她觉得天都要塌下来的时候，顾姚姚会扶住她的肩，告诉她，没什么大不了的。笑一笑，就过去了。
　　她至今都奉如圭臬。
　　可见，后来她活得如此没心没肺，很大一部分都要归咎于顾姚姚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