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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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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一刻。
雨洗长街如镜,一匹白马驮着少女,一路直入宫门。
太和殿庭院里。孔雀白鹭信步闲散,棠花遍地。
阿渠被莲生领进去,香云华盖下的时簧已经等候多时。
她肌肤胜雪,坐在贵妃椅上,月蓝色的襦裙上金线织出锦绣华光,云鬓间金银宝玉华奢。
她的手指纤长,正把玩着一枚银色薰球,见阿渠入内,她狭长的眼眸扬起,眼角金箔花钿映射流光,妖媚如若史书妲己。
若非阿渠知她今年三十有九岁,看着时簧这模样,估计要以为她只有二十出头。
抿抿唇,阿渠开口:“莲生应该已经将我所求告知了娘娘。”
见阿渠跪也不跪就说正事,时簧视线略深。
哼了一声,她柔妩启唇:“你父亲没答应你办这桩事。没有温家协助,你怎对付安州万人之军?”
阿渠闻言,哂笑一声:“娘娘这话倒像是我父亲拨人,您信任我能带温家军救虢国夫人了。”
被阿渠反呛,时簧眼神生暗。
她左手支着头,尾指护甲划过太阳穴,“可你势单力薄,哀家又如何与你做交易?”
“娘娘也可以不做,”阿渠道,“最多不过是损失一个金库罢了,毕竟对娘娘来说,这几亿两银子不过是八九年的民脂民膏,只要玉帘在位,还怕千金散尽复不来?”
话音落地,时簧护甲上的宝石倏地勾住了鬓发。
她漆黑的瞳仁滑到眼角,一瞬不瞬地盯着阿渠。
阿渠不躲不闪。
她死前最后一年,半壁江山已经落入裴行桢之手。
那时,裴行桢还在锲而不舍地劝她倒戈。
信件里,他用梁朝之景为她举例。
说起查抄的州府私产,就有安州刺史之妻虢国夫人时婉。
他说时婉坐拥上亿白银黄金,地库里字画古董,堆积成山。
这个数量绝非一个州府之妻能贪,而据时婉后来的供述,她确实也只不过是时簧的一条看门狗。
见阿渠没有说话,时簧渐渐坐正起来,没有一丝皱纹的眼,溢出腾腾杀气。
“你为何会知道此事?”
时簧手指按着护甲,话出口的瞬间,阿渠感觉周遭冷气贴骨。
在她身后,剑锋从海棠花间探出,靠近她背后心房的位置。
冷光泛刃,阿渠直视时簧,笑道:“娘娘这便着急了?金库之事除我无第二人知晓,但娘娘若是动手,我保证除温家报复之外,时婉,也再无人可救。”
猖狂的语气,时簧当即抬手。
花丛中,剑尖堪停,与阿渠心房一厘之距。
时簧瞪着阿渠,少顷,她抬手扯下护甲上的头发,发问道:“你便如此自负?安州大军,可与你杀的那几个废物,不一样。”
阿渠为玉帘杀人之事,她身边的大宦官黎殊已经告知了她。
黎殊在她入宫便服侍在她身旁,说话从不夸张——可他形容起阿渠动的手,用的却是“血流成河”“一剑毙命”这样词。
她自认对阿渠这丫头了解极深,说这丫头在十年前那桩事荒废武艺,她信都不信。
可那到底是十几个人,其中还有好几个禁卫军。
藏拙至此,温家是真有能耐。但再厉害,对安州万人大军,也是绝无可能。
“我自然不会去螳臂当车。”
阿渠当然知道时簧想什么,说道:“我去安州,只为洗罪,为玉帘换一场善待,没有打算平乱。娘娘意在时婉,那我的目标也就只有她一人,就看娘娘是要留时婉,或是不留时婉了。”
时簧眯了眯眼:“若我不留……又当如何?”
阿渠一笑:“那我自然会替娘娘杀了时婉,将宝库钥匙原封不动带回盛京。”
不知是何种缘由,时婉看守的宝库只有一把钥匙,而这把钥匙,时簧也没有收回,单留在了时婉身上。所以时婉出事,时簧才如此紧张,甚至于顾不上与温家争锋。
但,这对阿渠而言,却是天时地利人和。
她抬头看着时簧。
时簧唇侧的冷意渐沉,靠向贵妃椅。
她在思索与阿渠的交易。
如今她手下两位将军不在,时婉被扣做人质,李辽生又警惕万分,但周边州府军有风吹草动,他便草木皆兵对俘虏下手。
时婉那只耳朵如今还血淋淋躺在她案头,若是再拖延下去,不是时婉屈服以宝库保命,就是钥匙丢失。
自然她也不能让温家出手平乱。
温家功高震主,百姓对温家已爱戴非常,若让温家前去,涨其声势不说,时婉定然被温起崖背刺。
温起崖那个无赖彪莽若是杀了人,只说是战争祸及,让她吃哑巴亏。
而她这些暗卫想进安州,安州也封城孤立,难以入内。
她确实无人可用了。
护甲在眉梢上轻叩,时簧掀眼:“如何入城?”
知道时簧下了决心,阿渠微笑道:“若留性命,交换人质;若不留,交换人质时,我便诛杀时婉。”
时簧蹙眉:“两军阵前,你有把握?”
阿渠不答:“娘娘要杀吗?”
时簧盯着阿渠,不快地斜靠在塌上,“自然不能杀。”
时婉是她的妹妹,怎么也不能杀。
再说了,温家贵女与太后族妹,一个受太后看重,一个是温家军的小娘,倒还是阿渠的分量更重几分,也不怕李辽生不愿意。
思忖着,时簧狐狸眼略略一瞥:“说来……你倒不怕哀家让你死在安州?”
阿渠笑了一声。
她是温家的眼珠子,交换人质的事一出,温家定然就知道她去安州有时簧相助。她要是在安州出事,温家不会坐以待毙。
自然温家不会害玉帘,但裴行桢呢?
那个暴君在她死后疯成那样,裴行桢要是找时簧报仇,温家还不会从旁相助?
这样说来倒也不错,她要是死了,天下便能破后而立。
但是,这般天下便要两相割据了吧。
……她爹拱卫皇权,裴行桢那边……傅权轻必也不会任裴行桢一蹶不振……
这么想的话,她就算不怕死,好像也还是得惜命。
想到这儿,阿渠心里叹了口气,转口道:“娘娘不敢。”
笃信之语,立刻令时簧目露厌恶。
冷哼一声,时簧道:“巧言善辩。不过若你当真能将婉儿换回或带回宝库钥匙,你今日之罪哀家一笔勾销,玉帘那儿,哀家也会让他过舒坦日子。”
她放在扶把上的手指动了动,身旁站着的大宦官黎殊即刻宣令道:“莲生,今日开始,你便去陛下身边伺候。暗卫地字一、五、六、七,护送温姑娘,前往安州。”
角落的莲生允诺。停在半空的剑隐没入海棠之间。同一时,四下重重花叶里,走出四个身着黑衣的暗卫。
睨了眼那四人,时簧招手,有人呈上笔墨纸砚。
她提笔写下数字,对阿渠道:“哀家手谕即刻发往安州,一会儿便有人备快马在东门,带你前往安州,去吧。”
说罢,信鸽下落,见得信寄出,阿渠也懒得多留,转身离殿。
身影不见,良久,时簧对着亲信黎殊伸手。
她指了指墙下的暗卫,“交换人质时,把人拿下,温家藏拙,那便让这拙,做哀家母仪天下的筹码,记得了?”
黎殊应声。
*
事态从急,阿渠径直上路。
待得温家发现人消失,和时簧吵得沸反盈天,她已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抵至隋州与安州交界兵营。
近来雨季,前往南方这一路都雨落不休,阿渠滚着满身泥泞,实在忍不了了。
援军隋州长史是时簧的人,迎上下马的阿渠,他刚准备说话,阿渠便开口道:“你这有水吗?我想沐浴。”
隋州长史还抱着拳,乍听这话,便是一愣:“呃……有?”
阿渠挠着脸:“带我去。”
隋州长史扬手,还没指路,阿渠身后的马上又翻下来几个人。
暗卫们出示了一下腰牌,地字一便拉住了阿渠:“姑娘,我们来安州是为正事,按信上时辰,今日内您必须要换回虢国夫人,否则我等只能对您不客气了。”
地字一是男子,抓住阿渠的时候根本不知怜香惜玉,阿渠如今的身体不比前世粗糙,他伸手一攥,阿渠的手腕上便多了一圈青肿。
阿渠呲了下牙,皱眉道:“松手。”
地字一不放,沉声道:“我还是那句话,您来此只为一件事,其他的事,都不该是您考虑的。请您尽快……”
话未落,刀光落入眼角,暗卫向后躲闪,刀刃还是削掉了他的一缕头发。
他踉跄站稳,阿渠握着手里的清琉,刀身映出他的狼狈。
其他暗卫一拥而上查看,“你——”
地字一抬手噤了其他暗卫的声音,拔出了腰间的刀。
刀光相对,一招,清琉脱出阿渠的手,倒飞而去,插入地中。
剑尖落在阿渠喉间,只差毫厘,便可取阿渠性命。
阿渠盯着他,紧紧抿着唇。
地字一收下剑,说道:“您确实有温家之风,但刀法稚嫩,不会是我们的对手。我劝您最好还是按计划乖乖行事,也好让我等尽快复命。”
阿渠还僵在原地。许久,她才收回眼,朝清琉走去。
看她把刀拔出来,暗卫正要防备,阿渠便抓起了披风一脚,擦拭沾染泥水的刀身:“你有名字么?”
地字一抿了抿,答道:“陈凤奴。”
“凤奴?”阿渠看了他一眼,一路上她都在打量跟着自己的这四人。陈凤奴看着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却号地字一。按天地玄黄排序,在时簧的暗卫里,他必是个有名号的人物。
但没想到是这样有名号。
凤奴这种名字,可不会是一般人起的。
阿渠笑了一声:“你是时簧豢养的暗卫?”
听得阿渠叫出时簧名讳,陈凤奴拧眉,“姑娘最好对娘娘——”
“谁管她呢。”阿渠把剑收入刀鞘,“我只是想说,陈凤奴,我要洗澡。”
顿了顿,阿渠指了指自己的脸:“跑了三日,除了吃饭,我放水都是随意找个地儿,现在我这张脸,我不用照镜子都知道是什么样,我要和李辽生换人,李辽生也总得认得出人吧?”
阿渠现在的脸脏得不行,一路快马泥水,她斗笠下那件红曳撒早就换成了黑泥色,脸更是脏兮兮的。
陈凤奴望着她,沉默了一下:“一……两刻钟。”
两刻钟足够了。
颔了颔首,阿渠跟着隋州长史,进了军营不远处的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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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冷水放满了浴盆。
阿渠钻进去,侧窗吱呀一响。
长碧穿着黑衣,脸上也是灰泥层层。
阿渠进宫时,长碧便已听令先行先到了安州。
掩上窗,长碧立刻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阿渠,汇报道:“军营里都看过了,没有异常。那个隋州长史是今年年初才被太后提拔上来的,隋州军目前的将军姓林,他下属校尉名册奴婢都给您带出来了,没有一个叫傅权轻的。”
阿渠接过去,长碧便在水盆里洗干净了手,替她搓起头发。
皂角在发间咯咯发声,阿渠拿着名册翻动,确实没有一人,是那个杀胚。
阿渠目光晦暗,长碧倒是不解了:“这位傅权轻是您熟识吗,您要我查他,可是对如今安州局势,有什么帮助?”
阿渠点头复否。
其实不是熟识。她跟傅权轻,最多算是是两军主将之上,互相有些欣赏。
他是鲜少能与她打成平手的人。
当然,如今查他,也不是要和他打架。而是她想起来,前世安州那场动乱,就是因为傅权轻而起。
在安州动乱之前,理应是傅权轻作为隋州录事参军,带领隋州事先谋反,又在隋州陷落后策反安州,才引发安州军中起义。
可如今隋州太平,安州录事参军却领州军谋反,而且手法还和傅权轻所做一模一样。
这不得不令她好奇,傅权轻是否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
然而,隋州名单里却没有傅权轻。
阿渠问道:“你应当已经将信送给李辽生了,安州军册可有?”
时簧理政后,为了减少奏折数量,曾对州府制度做过改革。正如兵械出册都是州内走流程,军队这种总有人新来旧去的,时簧也一应懒政让州府自理更新,三年才上报一次朝廷。
而很不巧,据她所知,傅权轻是这两年才调入隋州担任官职,故而,她也只能查看州府军册,才能确认傅权轻所在。
但长碧摇了摇头:“接触时间太短,奴婢没拿到。不过隋州兵营中有年前才从安州转过去的士兵,奴婢大约问了一下,也是没有傅权轻这人的。甚至奴婢以防万一,还描述了用刀极好,面如潘安,但脾气极臭的,可都没有这人。”
阿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何时说过他面如潘安了?”
长碧眨眨眼:“若能要小娘入眼,不长得好看,就是长得极丑,长得极丑的,早就因为吓到小姐被老爷抓入军营了,那还要奴婢打听什么?”
阿渠:“……也是。”
挽起头发,阿渠从浴盆里出来,接过干巾抹发。
长碧给她穿着衣衫,提醒道:“不过小娘倒是一定要小心那几个暗卫,奴婢刚刚看了许久,那几人杀气难掩,您和他们行过之处,草木不动,是以还有其他暗卫跟随。奴婢想来一定是有太后什么吩咐,您一定要当心,必要时您……”
她在喉头做了个手势,“总之,有奴婢们在,小娘尽可大胆行事。”
阿渠颔首,佩起清琉:“知道了。你们也一样,若无我信号,绝不可……”
“奴婢知道。”长碧抱拳,“将在外,士心不散,必听令行事,小娘安心。”
阿渠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