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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我要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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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僮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角的血,什么也没说。
持棍的男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作势要再打,却被身后留着两撇山羊胡的小个子出声制止,两人低声交头接耳片刻,小个子捻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周小僮。
“我听说你还有个给周家人当管事的爹?”他见少年始终低垂的眼睫忽然掀起,顿时了然于心,抚掌笑道:“本来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还挺佩服你这种宁死不悔义的小朋友——可惜义气这种东西现在不值钱了,小哥,我要是把你亲爹吊起来像刚才那样来上几回,恐怕你连给他请郎中的钱都凑不够罢?”
周小僮张了张嘴,却听那人又道:“可按说你跟着周家大少爷这么多年,伺候得比他婆娘都更尽心尽力,周家大少爷到底给了你多少赏?我猜肯定不超过这个数,”他伸手比了比,笑容里满是惹人讨厌的嘲讽意味:“在这种事上周家人可是出了名的一脉相承,你亲爹任劳任怨地给周家老爷当牛做马一辈子,最后有没有得到一点好处?如今他没了作用,倒把你顶上这个缺,你也是倒霉,还跟出这档子烂事,可见周家平日里好事全不想着你,坏事却没得跑,这种主子不跟也罢,何必呢?”
“小兄弟,哥哥最后劝你一句,”他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周小僮的肩膀,咧起的嘴角毫无诚意:“交出那东西,咱们两边都省事,周家已经完了,现在只不过是先收拾你还是你爹的区别,小小年纪别给自家人找罪受,想想你爹多大年岁,受不受得起这番折腾?”
周小僮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哀求似地喃喃道:“可你们要的那个……真的不在我手中……”
男人在他脸上轻拍几下,笑了:“那就慢慢找,我相信你找得到,两天之内,要么给我东西,要么就等着给你爹收尸吧。”
周小僮屈辱至极地低下头,只听那两个男人无比嚣张地笑出声来,脚步声离他渐渐远去,再抬头时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暗巷,一身的伤痕泥土惹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想是把他当成寻衅滋事的地痞无赖之流,纷纷恨不能绕着他走,只是周小僮此刻顾不得这许多,身上伤口的疼还在其次,他的脖子深深垂下来,仿佛颈上坠着千斤巨石,男人的威胁在他耳边挥之不去,他知道那些人什么都敢做。
那一晚周骋临走前告诉他,五天之内必会归来,可如今数日里音讯皆无,想来此行绝不顺利,好在周骋当时也想到这一茬,又交代说倘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就让他想办法来酒馆后的这间小屋一趟,会有人在这里等着他——所以在周家苦等数日的周小僮千辛万苦偷跑出来,却不想先被两个蒙面的男人一前一后夹在巷子里,狠狠挨了顿收拾。他心里清楚那两人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让春风得意的安三爷步步紧逼的,只有周家人手里那半本秘密账册。
想必周骋早就觉得两个弟弟无甚防备,对他们两个提都没提关于这账册的只言片语,被悄悄藏了东西的小少爷压根不知道手里写满字的书册到底是什么,被周小僮连哄带骗地拿过来另选地方藏好,原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孩子口直心快,可能不经意间几句话就让无处不在的偷听者们起了疑心,终于把怀疑的视线引到他这里。
他自己为了周骋自然能够万死不辞,可他爹周伯一辈子没享过几天清福,总不能人到晚年还……
周小僮疲惫至极,干脆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心中挣扎不已——这时他又开始后悔没把账册交给兰溪了,当时一时兴起想让兰溪带账册出逃,后来又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能冒着丢失的风险送出外面,若兰溪当真跑到天涯海角,日后再想拿回何其不易?可是如今这烫手山芋若真早被送出,他反倒认了命,不至于纠结至此,想来想去都觉得深陷囹圄,毫无生天。
一双脚在他面前停下来。
周小僮原本以为是某个好奇心过盛的闲人,懒得理睬权作不见,可那人却像木头桩子似的站了许久,倒叫周小僮疑惑起来,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看热闹也没这般不离不舍的,瞧身形还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孩,他皱眉抬头,本打算呵斥一声把他吓走,谁知见了那人的脸却猛然呆了。
“小……小兰小姐?”
难怪他不确定,兰溪的眼睛与常人不同,本来是最易区分的特征,可是周小僮此刻看她,却模模糊糊地感觉这位小姐有哪里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一样,只恍惚觉得小兰小姐仿佛被什么妖魔鬼怪夺了魂,脸还是那张脸,内里的魂魄却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柔弱少女,反而有种令人忍不住想要后退的畏惧感,仿佛被她妖异的双眼摄住神魂,戾气横生。
周小僮大张着嘴眨眨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你……”
兰溪对他张开手,她白皙的手心里静静握着一枚雕工精致的印章,周小僮一头雾水地接过来反复端详,末了摇摇头还给兰溪,表示自己着实不认识这个东西。
兰溪却没接,云淡风轻地道:“你拿上这个东西,夜里去一趟城西的姑神庙,里面有一群乞丐,他们见了这个,立刻就会放出周骋。”
这话被她说得宛如“今日阳光正好”这般轻松,周小僮迷迷糊糊地看她嘴唇一张一合,心想这个梦可是诡异,片刻后兰溪方才说过的话才猛地在他耳边炸响,声势浩大不亚于一场惊雷,震得周小僮目瞪口呆,看看手里的印章又抬头看向兰溪,忽然将手腕举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啊!”他痛喊出声,那一口全没留着力道,登时就见了血,周小僮却没管,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是在、在做梦吧?小兰小姐?老天爷,你怎么还在……”
他吓得脸色煞白,从地上弹起来抓住兰溪的手腕就往一边带,兰溪笑吟吟地挣开,看他的眼神仿佛大人在看一个幼稚孩童,虽然还需仰头,却莫名带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放心,没人会抓我,他们顶多会派人跟着我,不过也没什么。”
“谁?”周小僮没听明白:“谁跟着你?三爷?”
“以后就没有三爷了,”兰溪说:“安子岳必死无疑。”
周小僮呆了呆,疑心兰溪神志不清,犹犹豫豫地去拉她衣角:“对,他肯定不得好死……小兰小姐,这里太不安全,我们还是找个……”
兰溪跟着他走了几步,忽然道:“你有钱吗?”
“有,”周小僮一口答应下来:“你和我来,我给你拿。”
他把兰溪带到周骋和一众纨绔子弟在酒馆后租下的小屋子里,直到这时他还以为兰溪是自己偷偷跑回来的,十分头疼,颇有几分埋怨意味:“这个节骨眼上,您还回来做什么呢?若您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头如何向少爷交代?”
“不用交代,”兰溪说:“你给我拿些钱,我马上就走,多半今夜就能出城了。”
“走?”周小僮哑然失笑,想从她身上找出些风尘仆仆的印记,却又觉得这女孩全身上下干净得可疑:“您现在怕是走不了啦,不瞒您说,您能活着走回来都是……”
“印章是安伯伯给的,”兰溪不知安柳楠名讳,索性还用曾经的称呼替代:“他们确实囚禁了周骋,就在那座破庙里,我带走安子岳,用他的命威胁安伯伯交出周骋——你若不信,可以先去问问,安家现在是不是一片大乱?因为安子岳失踪了,除了我,现下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所以安伯伯不会动我,你现在就去城西,趁他还忌惮我时先把周骋带出来,否则时间长久拖着,怕会生变。”
周小僮隐约觉得兰溪似乎不像在说胡话,可又实在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您……接下来……”
“我不回周家了,”兰溪对他一笑,眼神温和却淡漠,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记挂在心上:“我要离开这里。”
“去……去哪?”
兰溪安静地看着他,忽然指向自己碧绿的左眼:“小僮哥哥,你看这里,害不害怕?”
周小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兰溪却没有等他答案的意思,轻声接道:“你害怕,其他人当然也害怕,这里根本没有能容得下我的地方——所以你问我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个没有其他人的荒凉之处,至少花鸟草木不会因此觉得我是个异端。周家对我有恩,我能还的只有这些,接下来的事,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可是三爷……呸,安老爷恐怕……”
“不会的,”兰溪握紧右腕,陆锦生赠与的扣子就在那里,硌着她,提醒自己的存在:“很快他就顾不得我了。”
“告诉周骋,城里要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