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赴遥

88、夜火

　　西南十九城，孤雁啸长风。从大栩覆灭到穆朝繁荣，其间不过百余年，西南却已从被称作流放之地的边陲荒野变成同周围小国往来贸易的经商要道，日渐人烟昌旺，富庶速度突飞猛进——可即便如此，东部和北部的百姓仍不愿迁居于此，没人知道朝堂为什么独独看好西南这块地盘，但它同帝都远隔千山万水，边境常年战乱不休，绝不是个颐养天年或加官进爵的好地方。

　　能留在西南的人，骨子里天生刻着风沙四起的孤悍。

　　兰溪穿一身灰扑扑的男装，头发乱七八糟地包在头巾里，站在九江城的界碑前看了片刻，回头遥望树影葱茏的永安商道——这条由周安两家共同开辟的商道贯通西南十九城，只要她运气够好，出城后循着车马人群走上几天几夜，定能将九江城远远甩在身后，这时再随便找个无名小镇定居下来，隐姓埋名，自生自灭，无论安家还是周家都别想再得到她丝毫下落。

　　周小僮拿了周家小厮的衣服换给她，又用两片半透明的鱼鳞状物放进她眼中掩藏瞳色，这是江湖骗子惯用的手段，蒙眼后只会觉得视力轻微模糊，但外人乍看之下却与眼盲无异。兰溪装模作样地找来一根木棍拿在手里边摸边走，一路上倒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此地民风淳朴，往来商贾走马无意去寻一个盲眼小男孩的麻烦，甚至还有人取了食水分给她，十分古道热肠。

　　周小僮自然不同意将兰溪送往花月楼，那日商议未果后便雇了车马佬将她偷偷送出城外，沿商道走上半日可见一处江湖客栈，里面掌柜算是他和周骋的忘年交，他特地备下银钱书信，又教兰溪该怎样解释自己的身份，心想既是老友，大抵能多帮衬些。孰料兰溪面上不声不响，出城后忽然佯装腹痛，催着那车马佬停下来让她解手，赶车的收足了钱，也怕这小孩一个不慎再弄脏自己的车，骂骂咧咧地允了——他不知兰溪是个姑娘，趁此刻天光昏暗，干脆将马车赶到一处杂草茂盛处，言道都是爷们也不用藏着掖着，直接下车自行解决便是。

　　兰溪裹紧过大的衣服磕磕绊绊爬下车，回头看一眼那东张西望的车马佬，见他脸上一副百无聊赖的神气，赶紧一头钻进草丛中，先原地不动待了片刻，果然听那人疑惑道：“完了没有？怎么这么多事……”窸窸窣窣地踩过杂草想要走近查看，立刻缩紧肩膀，装出惶恐至极的孬种语气，颤声道：“你、你别过来……”

　　那人本是怕小孩不听话会乱跑，如今证实人还在原地便立即停下脚步，他也嫌弃那五谷轮回之地腌臜，唾了一口转身就走，嘟嘟囔囔地不知又骂了些什么，兰溪充耳不闻，只慢慢往杂草深处潜去，不多时只觉草丛愈加茂密，几乎闷得她透不过气来，这时四面八方已经只剩下风吹草动的簌簌声响，完全听不见那车马佬的动静了，兰溪仰头目测杂草高度，又从草木略微不同的疏密中估计出南北方向，鼓足勇气站起来，整个身子都埋在一人高的杂草里，背对车马佬的方向随意选一条道路跑出去，完全听天由命，心如擂鼓。

　　这次上天终于不再吝啬，给了她一丁点好运——待兰溪终于从那片草丛中蓬头乱发地冲出来时，正赶上道边停着一行休整的车队，为了方便马吃草，赶车的人都将马车停在草丛边上，任那些马一拱一拱地去嚼地上嫩芽，他们则在道路另一侧席地而坐，边远远看着，边掏出泡了烟丝的水囊痛饮提神。

　　天才蒙蒙亮，寻常人视线本就受阻，是以谁都没看清有个小小影子身手利索地翻上车板，借着动来动去的马匹掩护一头钻进车厢中，那是贩卖毛皮的商队，车厢里全是整卷皮子，倒也勉强能藏下一个身量不大的小女孩，兰溪屏息藏在厚重毛皮中，不多时却觉帘子被人猛地掀开，似乎有个人探头进来看了几眼，随后马马虎虎地道：“行啦，走吧走吧……”车外传来陆陆续续的吆喝声，很快马车便徐徐摇晃起来，是这车队继续上路了。

　　兰溪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成卷毛皮边，这时才感到喉间腥甜，双腿酸麻不已，手心冰凉一片。

　　可惜到了晚上她的好运气便用光了，在偷偷从马车上下来时不留神扯到马尾，痛得那匹棕红牝马长声嘶鸣，连连挣扎后踢，守夜的押运者瞬间被惊动，立刻起身喝问道：“什么人？”

　　这回周围没有茂密草丛，兰溪无处可避，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在心中飞快编着说辞，却不想那汉子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也是一头雾水，毕竟这小孩站直了还没他胸口高，双眼又白翳一片，看着格外孤苦伶仃，虽然出现得诡异，但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心怀不轨的匪徒。

　　“你……”他的口气硬不起来了，咳嗽一声，尽可能放柔了嗓音，像哄孩子似的：“弟弟？你怎么会在我们车上？什么时候上来的？你家大人呢？”

　　兰溪刚要抬头看他，忽然想起自己现下在对方眼中的形象应该是双目皆盲，立刻做出茫然神态，略微侧过耳佯装贴近声音来源：“我……我……”

　　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一时间倒也听不出是男是女，这汉子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挠挠头发，迟疑道：“你……是和家里人走丢了罢？这样，你家人是哪个商队的，告诉我，我有办法通知他们。”

　　倒不是他毫无疑心，实在是无法相信一个瘦弱又眼盲的小男孩能干出什么偷鸡摸狗的事——别的不说，单看他那幅风吹就能倒的小身板，怕是能被整幅毛皮活活压死，况且这小孩虽然蓬头垢面，皮肤却明显柔滑细腻，小脸藏在灰尘之下仍是白生生的，长手长脚，十指纤软，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当泥猴儿养大的孩子。

　　这样的小孩在行商道上也不算罕见，要么是天生倒霉被人贩药倒了直接绑走的，要么是跟着家中长辈出来走镖行商见世面却走岔了路，但被绑走的孩子没有穿戴像兰溪这般破烂的，带出来风餐露宿历练生活的那些又都比兰溪健壮许多，汉子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来回打量他，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小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见鬼，”他皱紧眉头，拎着兰溪衣领将他转了一圈：“瞧你细皮嫩肉的，怎么看也不像个贼……”

　　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会被人听出破绽，走南闯北的商旅见多识广，轻易蒙骗不得，兰溪闭紧嘴任他揉捏片刻，眼看自己身上胡乱套好的外衣快被扯掉了，情急之下脱口道：“仙人井。”是周小僮原打算送她去的那间客栈的名字。

　　“什么？”汉子愣一下，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仙……仙人井。”

　　这下汉子终于听懂了：“你要去仙人井？”他以为这孩子走散的父母也许会在仙人井等待，立时开怀道：“不早说？仙人井我们明天也要去，弟弟，你是和父兄走散了罢？怎能让你一个看不见的四处乱跑？放心，今夜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跟着我们走，约莫中午就到了……可怜见的，衣服脏成这样，是摔了多少跤？”

　　兰溪心中却道看来想回九江城，只要同你们行进路线相背便好——出发前周小僮给她画过西南一带的地图，仙人井和九江城间正是一条直线，倘若这群人早晨还在九江城外歇息，明日便要前往仙人井，那此刻定然居于二者之间，她想回去不会太难，只是路程要远一些，毕竟脚程比不上车马。

　　这样也好，她暗暗想，也许就能错开那车马佬往回找她的时间，如果他发现带着的小孩丢了，肯定会先往回找，这下想必不会再碰上了。

　　那好心的汉子此刻已在火堆旁给她收拾出一块空地，脱了外衣在地上铺好，又殷勤将她扶过来，笑道：“躺下睡罢……你本事也不小，我们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发现有人上了车。”探臂拨弄一会火堆，见兰溪仍未睡熟，忽然谈兴大起：“弟弟，瞧你这身打扮，家中应该不缺饭吃罢？你父兄在那家商队高就？没准还是熟人。”

　　兰溪佯装没听见。

　　“我看你年纪不大，和我家中幼弟仿佛，”汉子也不介意，也许就是说给自己听：“我那弟弟身体也弱得很，偏偏每次我外出时都想跟着来，我自然不准，可是出门在外，却又十足挂念——他比你要略高一点，但是没你这样白净漂亮，我打小就想要个妹妹，可惜……”

　　火堆哔剥作响，夜深人静，汉子声音渐渐地下去，末了呼吸匀称，头倚在身后的箱笼上不动了。

　　兰溪睁开眼睛，坐起来静静看他一会，把周小僮拿给她的银钱取出些放到他身边，然后站起身来，刻意弄出声响。

　　“嗯？”汉子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怎么？”

　　“解手。”她小声说。

　　荒郊野外，解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随便找个背人的地方就行，汉子打个哈欠，也忘了这小孩是个瞎子，重又闭上眼：“去罢，有事叫我。”

　　兰溪轻手轻脚走远了些，回头向那片明亮火焰看了许久，然后转过身，决然冲进无边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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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投喂逃走了QAQ，作者君正在努力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