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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入v三合一豪华章 ...

  •   灯火辉煌花月楼。

      流光溢彩的金灯银烛将舞台四周点缀得绚烂如同星空,绯红的薄纱飞扬不休,映出舞女翩然婀娜的侧影,四面八方尽是靡丽艳色,如梦似幻,飘飘欲仙。

      奏乐的琴师弦音陡然转低,两旁的小侍女对视一眼,纷纷从袖中取出一个缀满细碎银片的圆环,握在手中且舞且颤,泠泠声响和惑人舞姿融合得天衣无缝,观众们欣赏得如痴如醉,谁都没有察觉身边陪酒的紫衣姑娘已经无声站起,正以袖遮脸,悄无声息地退入灯火昏暗的角落里,匆匆离去。

      她从一旁的偏门闪身而出,绕过空旷后院重回大堂,其间在一辆马车窗边停了停,再走动时手中已攥了一张薄薄字条,上面用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不知究竟是何物事。堂口匾额下的红灯笼旁正站着两个身姿轻盈的小丫鬟,一个不苟言笑,将手里汗巾递上去的同时抽走女子手中的字条,另一个则温柔羞怯,小碎步跑上前去扶住女子,低声道:“姑娘可是累了?”

      女子点头,两人刚要上楼回房,忽听身后有个醉醺醺的声音道:“莺莺姑娘?”

      女子脚步一顿,紧接着头也不回,只顾飞快往前走,余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地挡着醉鬼的纠缠不休,头上飞快见了汗:“大爷……您认错了人……”

      “认错个屁!莺莺姑娘美得让我睡不着觉,那年我见她一面,可惜连她的手都没摸到,今天大爷我有了钱……嗝,莺莺姑娘,你就同我好一晚吧……”

      小丫鬟拼命朝门口的打手使眼色,把酒鬼攀到自己肩上的手用力甩开:“大爷……您别……”

      一只手在酒鬼身后轻轻一扳,直接把个脸红脖子粗的壮汉甩到身后,轻松得好像只是挥开一块破布。酒鬼摔在地上便爬不起来了,很快鼾声四起,而那仗义出手的好心人也失了遮掩,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小丫鬟面前,一时间似是也愣住了,竟完全没有动作。

      小丫鬟讶然看着这个好心的男子,他生得高挑瘦削,手指细长,然而上半张脸却被一方白银面具遮得严严实实,除了两只眼睛以外什么都没露出来,整张脸能让人看到的只有一个线条利落的下颌,这副半遮半掩的打扮却看得人面红心跳,几乎能脑补出那俊秀轮廓里该有着怎样风姿卓然的相貌,定是个如芝兰玉树般的翩翩少年。

      “多谢公子,”她红了脸,微微一福身:“公子这般仗义出手,实在令人……”

      戴面具的公子摆摆手,先四下看了一圈,瞧着倒像是在找什么人,小丫鬟心中警觉,勾栏院里乌七八糟的事情多得很,她不想招惹是非,可刚后退一步便见那公子转过头来,轻声道:“姑娘多礼了,恕我惊扰,可否向姑娘打听一个人?”

      的确是少年嗓音,清冷低沉,又毫无骄奢自傲,让人听着十分有好感。

      可是花月楼里有规矩,小丫鬟刚要满怀歉意地摇头,忽然闻到一阵清冽的花香,她的周围好像一瞬间安静下来,嘈杂声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里只能听到那白衣公子轻声细语,如同仙音袅袅,只听他说:“我要找的那个人,名叫莺莺,对我非常重要,劳烦姑娘为我指个路可好?”

      花月楼中不许向外泄密,可如果是指路的话……

      小丫鬟迷迷糊糊地看着对面的人,头脑发昏,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想起:“莺莺姑娘……就是我伺候的小姐,我带公子去瞧……”

      她似乎指了路,又似乎没有,那白衣公子轻笑一声,在她耳边道:“多谢。”随后在她肩上一拍,嘈杂声重又淹没了她。

      小丫鬟站在原地晕了片刻,好容易站稳后已经不见了白衣公子的踪影,她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方才究竟发生过什么,只好拍拍脑袋,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小姐,要小姐多加防范。

      结果才走到小姐屋门口,便见那锦缎披垂的绣阁房门大开,屏风后的浴桶里还冒着丝丝热气,而已经除去外袍的莺莺姑娘伏在梳妆台前,正双目紧闭不知生死。

      “小姐!”小丫鬟惊呼一声,连忙冲进去查看,房门在她身后猛然关闭,还没等她回过头来,一只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切上她的颈侧,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就已经软软倒了下去,那不速之客将她牢牢接住,和同样昏迷的莺莺姑娘一起关进衣柜之中,紧接着又在浴桶里捞了片刻,咬咬牙一头扎进去,不多时只听屋外脚步声渐起,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一个黑衣身影熟门熟路地踏进来,笑道:“阿莺又藏在哪里了?待我找你出来,定要将你好好罚个彻底!”

      藏于水下的陆锦生睁开眼睛。

      这声音虽被水波搅得模糊不清,但熟悉到刻在骨里,曾是他无数夜中的梦魇。

      他从大黄牙口中撬出五姓安插在九江城的眼线莺莺,又买通一个酒鬼混混做戏,将莺莺身边随侍丫鬟的警戒彻底消除,然后打昏两人,潜入青楼头牌的绣阁,如此费劲心机,只为等这一个人出现。

      今夜以后,不论生死,他和此人的恩怨都会就此终结。

      他再也不会被控制了。

      黑衣男人慢悠悠走到屏风前,只见衣架上胡乱搭着桃色抹胸和深紫纱衣,一桶清澈浴汤中朱红浮动,女子的脂粉香气被热水蒸得充斥鼻端,莫名撩人,忍不住心如火烧,几步绕过去走到浴桶前,先将那纱衣凑在鼻端嗅了片刻,暧昧笑道:“阿莺,我可要循着香味来找你啦。”

      飘满花瓣的水面哗啦一动,散开层层深邃波纹。

      男人故意先用力敲了敲桶壁,冷不丁探手下去一抓,却没抓到熟悉的丰腴滑腻,反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住,水面之下仿佛藏着一个无穷漩涡,骤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道,竟扯得男人身形不稳,下意识把住木桶边缘,随即像被火燎到一样甩开手掌,翻腕细看时却见掌心青黑弥漫,转眼已没过指端。

      几乎就在同时,藏在水中的埋伏者顺着他的力道翻身而起,四散的水珠和花瓣遮挡了视线,一道雪亮银光爆发在香气袅袅的尽头,就着他的心口激射而至。

      漫天花雨,衣衫淋漓。

      戴面具的白衣少年和单手抵挡的黑衣男子转瞬擦肩而过,两人同时旋身出手,陆锦生的短刀正抵在男人喉结下,可惜却再没机会更近一步。

      男人的手就搭在他的颈边,指尖乌光流转,却是贴合在指甲上某种半透明的东西,边缘收成锯齿状,最前端束成一角,尖锐锋利,宛如一把断开的骨茬。

      陆锦生的视线慢慢从那手上收回来,冷冷盯着那男人的眼睛,他脸上的白银面具忽而裂成两半,轻灵灵地摔在地上,断口整齐深长,显然一击之力。

      男人笑了一声,仿佛这个袭击者的真面目早就在他意料之中:“少主,青出于蓝啊。”

      随时能见血的短刀就隔在两人中间,陆锦生眼神冰冷,手中丝毫不差,刀尖抵在男人一震一震的喉结前,随着男人的呼吸与说话上下移动。两人此刻几乎是在进行一场豪赌,谁先露了破绽,就再也别想走出这扇房门。

      男人同样要害受制,看上去却比陆锦生镇定许多,他好似全不在意颈间明晃晃的锋刃,只似笑非笑地端详着自己渐渐肿胀发黑的右手——那黑色正迅速向上扩散,忽而用一种嘉许似的语气道:“先是埋伏,后有□□,好一招环环相扣。少主心思缜密,反叛和仇恨掩盖得天衣无缝,看来这许多年里所学不少,我好歹算半个师傅,倍感欣慰。”

      他虽是感慨,面上神情却不惊惧,而是反问道:“可是少主,你当真以为,这世间无药可解的息骨蛇毒,会让我束手无策?”

      陆锦生微一眨眼。

      “这是我和你爹一起养的蛇,你爹天资过人,他的方法虽未成形,可从没被这等雕虫小技为难过——你拿此物来对付我,恐怕他在九泉之下都会捶胸顿足,耻辱不堪。”男人微笑着摊平手掌,向陆锦生展示那中毒肿胀的伤口周围已飞快褪了青紫颜色,意味深长:“不过在用毒这一点上,我的确很敬重他。”

      陆锦生冷冷道:“可他宁愿不要你的敬重。”

      “所以他死了,忘恩负义是个坏习惯,你们两个都受过我的恩,你倒是把这点毛病一丝不落地承了过来,我总不能杀了老子以后还灭了人家儿子的后路,这会遭天谴的。”男人毫不在意地靠近刀刃,笑道:“少主,不如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那药方你复原了近十年,如今交到我手中的肯定不是全部,但若是就此毁了,损失同样不可估量——你且往那边看。”

      他向窗边指了指,陆锦生没有转头,而是将刀刃竖起,借其上映出的影子隐约看清窗边景象,握刀的手不觉收紧。

      只见遮光的帘幕被拉开一线,正露出雕花窗棂上用丝线吊着的小半卷薄黄字纸来,那窗棂上另有机关,不知何时从旁侧斜探出一个小小的木架,上面插着半支火光跳跃的红烛,正缓缓向那丝线逼近过去,不过一掌的距离,丝线尽断后,那卷字纸便会飘落楼下,正对一方斗鱼的池塘,想要完好无缺地捡回基本已是奢望。

      男人悠然看着陆锦生眉心紧蹙的模样,更加无所畏惧,干脆把颌下的刀刃往旁边推了推,从怀里掏出一只拇指盖大小的黑色弹子,对陆锦生道:“少主再看这个,这东西名叫见风雷,只要见了风——”他将那弹子信手一抛,只见那团黑色在半空中猛然炸裂,腾起一阵火光,室内刹那满是硝石气味,男人在腾起的烟雾中对陆锦生勾起嘴角,轻声道:“轰——三钱以内,灰飞烟灭。”

      陆锦生呼吸起伏,紧张的粗喘声已经慢慢流露出来。

      “我拿这个同少主做个交易如何?毕竟再怎么说,东西放在别人手里总还有个夺回去的念想,真没了才是彻底求告无门,是不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但是从今以后,这副药方,和你晏家再没有一点关系,你尚有片刻考虑时间,我不催你,也不逼你,只是劝你一句,别学你爹那样,专盯着一条死路不肯回头。”

      烛火距离丝线仅剩一指距离。

      陆锦生抑制不住地回头去看,却被男人横手拦住,笑道:“少主,安全起见,你只能在这里考虑……不过得快点,蜡烛可不等人。”

      陆锦生头上沁出汗来,忽然推开他的手就往窗边跑,男人纵声长笑,从身后陡然出手,十指如刀直插陆锦生胸肋之下,道:“少主,你上当了!”

      下一刻,离窗边还有一步之遥的陆锦生忽然止住脚步,矮身躲过男人的攻击,收紧的袖口里忽然散出无尽如雪粉末,男人只一见就变了脸色,霎时止步后退,却被合身扑上的陆锦生借力压在身底,打斗转眼在两人间彻底爆发,这一仗当真让他们幻想已久,毕竟新仇旧恨层层叠加,终于有了清算回去的机会。

      片刻之后,胜负已分。

      男人终究更有力气些,气喘吁吁地将陆锦生牢牢压在身下,指尖暗器已经逼近眼角,陆锦生眼底赤红一片,正拼死抗击,忽然想起男人时常对他说过的话,心中团团疑虑瞬间明朗,忙抢声道:“你们同安家合作,就是为了复国?”

      男人的手从他脸侧擦过去,牢牢撑在地上。

      “可是安家绝非可以合作的人,安家先祖本是故朝读书人家,国破那年举家出逃,直至新帝上位后偶听人讲皇帝好玩乐,这才千方百计要在玉店中同皇帝巧遇,借此一谋功名。”陆锦生道:“安家人本就被无故提拔,贪得无厌,得好处后出尔反尔绝非奇事,沉舟绝地早就和安家暗中勾结,你的消息出了错!”

      这番话的惊骇程度不亚于“和你一起吃一起穿情同手足的兄弟背后想把你剁碎了包成包子还端一盘给别人尝”,黑衣男人面色不变,肩膀却忍不住抽动一下。

      那是他动了杀气的前兆。

      居于上位者,颇多猜忌,易失信,易取信。

      陆锦生其实也是半蒙半猜,但他同兰溪一样自幼便活在别人的视线里,精于以假乱真,见星火已起,忙又扔了一把柴,沉声道:“五姓间对于当年动乱的传言一向是周家率先撕毁协议,致使五姓死伤大半,可周家亦是前朝遗民,院落之下更有暗祠,这消息明显被人改过,往前推五十年,正是安家人同周家明争暗斗最激烈的时期,沉舟绝地早就不是五姓专属,领主背叛,你们竟一概不知?”

      男人霍然掐住他的脖子:“你说谁背叛?莺莺嘴严,你和安子岳又素来不和,到底是谁向你透露我的消息?说!”

      这段没什么可扯谎的,实话实说反而更容易取得信任,陆锦生全无犹豫,毫不避讳地与男人目光对视,坦然道:“老烟叔。”

      长着一口黄牙的老烟正是杀手组织沉舟绝地中的一员,负责在五姓与组织间传递消息,所知甚多。

      这下换成男人犹疑不定,陆锦生看出他心中所想,索性壮着胆子将藏了毒药的衣袖伸到他面前,道:“药粉在里面,你可以自己检查。前朝故主暗祠中多放无尘香,这种香料能够渗入土壤,滋生出一种色泽艳丽的菌子,晒干后磨碎便是我手中之物——这朵菌子是我在周家一根廊柱上发现的,其下必是先王祠堂,周家是友非敌,你被人骗了。”

      很多年后陆锦生才知道自己当年竟然阴差阳错地猜对了事情始末,他此刻所知不过是整个阴谋中的冰山一角,然而恰好站到了那个能够俯瞰全局的点上,以至于黑衣人如何思量也找不出错处,又见那香料着实是无尘香催生,竟然也糊里糊涂地相信了他。

      “我现在可以用另一个东西和你做交换,那个女孩是当今世上唯一成功活下来的试药人,从娘胎中遗传的血脉,比寻常药人还要纯粹百倍,”陆锦生说:“我把周家送你,反正那少爷是个废物,死了活了无所谓,可是我要兰溪,这张药方珍贵无比,她会帮我补齐上面的最后一笔,然后你放我走,我回故乡祭过双亲后立刻自裁,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晏家人,岂不如你们所愿?”

      男人的眼神有些微妙,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道:“虽然其中必有猫腻,可听起来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少主,为防窝里斗,你总要给我拿出些诚意来,不然今日这事再发生一次,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锦生道:“你不是已经用蛊毒……”他忽然明白过来,低头看了自己手脚一眼,面色如常道:“要哪一只——你就不怕安家人反水要杀我,到时我连逃走都做不到吗?”

      “不劳少主担心,药方完善之前,属下必不会让少主身陷险境。”黑衣男人摸着下巴在陆锦生身侧缓缓走动,若有所思道:“如今最大的难题是……究竟砍掉哪只手或哪只脚才能让你长记性?”

      “三。”陆锦生忽然说。

      男人一愣:“什么?”

      “没什么,砍脚吧,手还有用,”陆锦生道:“二。”

      男人凑近了些,仔细看他脸上神情:“少主,属下可有点不明白了。”

      陆锦生抬眼看他,轻声道:“一。”

      一股蚀心拆骨的剧痛忽然自胸口飞速扩散,男人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惊愕地睁大眼睛,却觉右手一轻,下一刻的狰狞场景即便铁血如他也忍不住狂呼出声——只见地上落着半只血淋淋的断手,其上遍布啃噬痕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成漆黑焦骨,而齐腕的断口处有无数绵白细小的蛆虫正争先恐后地钻进血肉中,半条手臂的皮肉下都鼓动不停,几乎能听到内里吸食的嘶嘶声响,眼见一路向肩膀攀升上去,转而便是心口。

      男人果然直接用利齿暗藏的左手将整条右臂都生生拧了下来,忙不迭抛开,狂呼着滚在地上,伤口处鲜血喷涌而出,不多时便染红了整块地毯。

      陆锦生退开半步,待那男人爆发出新一轮的尖叫时才缓缓勾起嘴角,蹲下来望着他,道:“除不干净吧?”

      他的身上,脸上,每一次皮肉每一寸血,如今都发出咝咝声响,那群恶魔在他体内悠然自得地冲刺觅食,皮下如同□□般接连鼓起小包,骇人无比,眼见皮都快被撑破撕裂,陆锦生却道:“我在装药粉的袋子口也涂了息骨蛇毒,我爹是不是没告诉过你,这方法四十八个时辰内只能使用一次?”

      男人已经失去挣扎的力气,七窍流血地躺在地上,胸口竟还有丝丝起伏,陆锦生慢慢从他身边走过去,用一种讲故事似的语气道:“当然,我还在蛇毒里加了点其他东西,那天晚上你喝醉了,亲口告诉我你是怎样将我爹娘残忍虐杀,这份情不得不还,你以为中了毒就痛快了?等着吧,没个三五时辰,死不了。”

      他来到窗边,探手取下那卷发黄的薄纸——谁都不愿拿最好的东西冒险,男人输在他手里,大概至死都不明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八个字该怎么写。

      那根红烛紧贴着丝线停下,其中距离仅容一根头发丝通过,不过烛火飘摇,到底没有烧上那根丝线半分。

      陆锦生像拿到一个心仪已久的玩具般迫不及待地将字纸扯下,边展开查看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可能不知道这东西残缺的原版在我幼年时便由我爹交到我手中,即便灰飞烟灭,我一样能靠原版把它复原,大不了再用十年,只是这东西终归是我的,当然要物归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气息奄奄的男人猛然爆发出一阵疯狂大笑,连咳带喘地喷着血沫,很快便只剩下粗气,艰难道:“少主,我说过,你上当了。”

      那卷字纸根本不是陆锦生修正过的药方——这长生不老的药方是无价之宝,要么毁掉,要么留于己手,不论如何都不能落在外人手中,否则一腔心血尽付流水,简直比失去药方还要可怕。

      陆锦生的脸色霍然苍白,从怀中取出那副透明质地的手套戴好,冲过来一把揪起男人的头发,狠声道:“你把药方给了谁?”

      “我一共抄录九份,五份藏于隐蔽之处,四份分别放在……咳,旁人手中,”男人的脸上已经满是鲜血,眼神却亮得让人心惊,其中嘲讽色彩呼之欲出:“少主……倘若我回不去,哈哈,哈哈哈哈……”

      “我……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男人的喉咙里开始发出嗬嗬的声音,那是血管断裂后喷出的鲜血阻隔呼吸的前兆,陆锦生死死盯着他,却听他道:“当年你娘……一胎双子,你爹被人陷害,为证清白只好将晚……晚出来的那个……交予旁人手中,哈哈哈哈,你的……亲生弟弟,前半生活得有滋有味,可……可是,我早在他身边排下眼线,你敢动我,就等着……给你、弟弟收尸吧!哈哈哈哈……”

      陆锦生如遭雷击,满脑子都是“弟弟”二字,失神片刻才道:“在哪?”

      男人狂笑出声,忽然用力向他咬了过来,陆锦生下意识后退,眼睁睁见男人把自己的舌尖伸入两排牙齿间,用力咬合,血光四溅。

      调虎离山计,吓跑了虎,山终于得到机会了结痛苦,至死脸上仍是狂笑之色。

      陆锦生难以置信,忽然不顾一切地扑到他身边,用力摇晃那具支离破碎的尸体,焦急道:“你说!你说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弟弟在哪?我弟弟到底在哪!”声音里隐带哭腔,红色才刚褪去的眼瞳里猛然又充了血,好似一头凶猛却绝望的野兽。

      可惜男人无声无息,即便用尽天下酷刑,流光万年眼泪,也别想让他再吐露出半个字。

      陆锦生跪在地上剧烈颤抖,良久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早就习惯将所有痛苦都默默吞下,很久都没有如此心绪激动过,怒而失色,他不能暴露一丁点情绪,所以一直都没有学会发怒,他只会默默压抑,任那些愤怒绝望痛楚在心间发酵成陈年苦酒,浅尝一口便是彻夜无眠。

      “算了……”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强撑着从男人身上摸出钥匙名牌等物,低声道:“你不告诉我,我便自己找,反正若我弟弟死了,我就要你们所有人给他陪葬。”

      他从柜子里拖出依旧昏迷的莺莺,用一支尖利发钗自穴道刺入,女子痛呼一声悠悠醒转,抬眼便看见情郎血淋淋的尸体,吓得差点再次翻白晕过去。

      陆锦生牢牢把住她的肩膀,故伎重施,靠那类似花香的迷药逼问出男人的住处,又将她房里各处翻了一遍,搜罗出几张还没来得及销毁彻底的消息字条和五姓专用的信纸,跟她的名牌等物一起胡乱塞进怀中,推开窗子往下望了望,却见楼下园中恰好有人包了好几位姑娘正寻欢作乐,他总不能在十来双眼睛的注视下跳窗离开,无奈只能又回到屋里仔细寻视,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合理离开的方法。

      当然,最简单的方法近在眼前,如果他肯适当委曲求全的话。

      事实证明陆锦生从来不肯在没意义的坚持上花功夫,他很快接受了自己只能靠穿女装蒙混过关的现实,从莺莺衣柜里费力挑出一套纯白披纱——他个子太高,女子的衣服只能垂到膝弯,只能靠穿和他自己衣服颜色相同的白衣稍作掩盖,这衣服妖娆万分,露肩露腿,一边收紧到腿侧,另一边却还垂在地上,逼得陆锦生浑身难受,每走两步就总要回头看一眼,疑心自己下一脚就要踩滑摔得四仰八叉。

      好在莺莺也是堂堂头牌,出入时规矩繁多,轻易不肯让寻常登徒子瞧了真容,因此衣柜中时常备着各色面纱,陆锦生翻出一件最长的,能从发顶一直遮到肩背,戴好以后犹犹豫豫地在铜镜前查看片刻,一咬牙推开房门,轻手轻脚地往楼下去了。

      也是老天帮他,这一天安子岳大宴宾客,包了整座花月楼放浪形骸,如今和安家同一阵营的富商们都搂着姑娘且笑且饮,竟无一人注意到有个甚高的白衣姑娘就这样贴着墙溜出大门,她走路的模样十分怪异,步子跨得很大,可是腰却像断了似的扭个不停,看得人一阵心酸,总觉得这姑娘定是个苦命的跛子。

      “听说三爷被花月楼里那位珠珠姑娘勾得魂都要飞了,三天两头去捧她的场,人家是什么地位,怎么可能在一个下人身上费心思?玩过就算了,就她当了真……嘿你看,她又在炫耀那个镯子了,呸!爬老爷的床还出来显,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戴金镯的黄衣女人嚣张太过,很快就引起众怒,各家派来看守兰溪的都是些厉害角色,一张利嘴能把山海说平,此刻见那素来名声不好的黄衣女人如此沾沾自喜,两个妇人相视而笑,小声在她身后说着风凉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兰溪早晨又被她找茬扣了吃食,此刻拖着酸软双腿跪在垫子上,正就着耳旁杂声看经书发呆,忽被门口传来的一把清脆嗓音打断思绪,那声音可真特别,小鸟似的又清又亮,听得人莫名觉得身处晴空艳阳之下,神清气爽,火气全无。

      那是唐安安的声音,听起来她似乎和看守的侍女们发生了争执,兰溪忍不住大着胆子回头去看——她是真的好奇,毕竟这里不是唐安安该来的地方,她的到来只能是因为兰溪,可是兰溪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德何能,会得这位大小姐如此看重,哪怕知道不容易还要硬着头皮前来碰钉子。

      ……当然,如果是唐安安的话,她还真有可能不知道兰溪是在关禁闭,毕竟名义上大家都说她是来“祈福”的。

      唐安安是个出了名的直脾气,推搡几下立刻变了脸,她从小到大都受宠,全然不懂得寄人篱下的道理,登时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我!”

      她身后的侍女默默擦了把汗,走到旁侧想替小姐道个歉,却被唐安安硬给塞回身后去,只对那阻拦她的妇人怒目而视,下巴点点身后的食盒,不耐烦道:“我是来送饭的,祈福人要是饿死了怎么办?你看她身体都弱成什么样了?我可告诉你,她是未来的少夫人,要是真被你们碰掉一根汗毛……”

      妇人鲜少遇见过这样泼辣的小姐,被喷得头晕脑胀,顿了顿才重申道:“少夫人又如何?祈福之人不能随便……”

      唐安安拽住她的腰带甩在一边,像个小老鼠一样连挤带钻地跑进佛堂中,回头得意道:“我都进来了,这下你不能拦了吧?”

      妇人还想上前说什么,那个年龄最大的侍女却眼尖,连忙拽着她的衣袖把人拖回来,附耳小声道:“这是唐家十九娘,昨儿她爹娘刚和你家大少爷订了亲,年后笄礼一成就打算挑个吉日成亲了,你别和她争。”

      妇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期期艾艾道:“可是我家娘子交代……”

      “你让她来,”年纪最大的侍女颇有几分老谋深算的意思,用下巴点点站在一边掐腰怒目的黄衣女人:“出了岔子,也全是她一个人的。这个小兰小姐不简单,我见的人多了,她肯定倒不下。”

      唐安安快步走到兰溪身边,先把食盒上搭着的小毯子取下来披在兰溪身上,借着这动作凑近兰溪耳边,小声道:“是骋哥让我来的。”

      兰溪一震,眼神从茫然渐渐变得清明。

      “周骋呢?”她忍不住心急,立刻轻声追问:“他在哪里?”

      唐安安吓了一跳,忙给她猛使眼色,借递点心的机会在她手里写了个潦草的“不”字:别提周骋。

      兰溪了然,但仍急于将消息传递给周骋,又背过身子在唐安安手中飞快划了一个“周”字:让周骋来,我要要紧事同他讲。

      唐安安思忖片刻,对兰溪眨了下眼:好。

      最精明的那个侍女将两人动作都看在眼里,估摸着她们已经完成交流,这才施施然走过来,轻声劝道:“佛堂净地,十九小姐还是少来为妙,这香烟四散的……”

      “哦,”唐安安说:“我等她吃完再走。”

      兰溪动作顿了顿,抬头看那侍女一眼,默不作声地又低下头去,慢慢吃着手里的点心。

      那侍女无形中放她一马,只要她的东西还没吃完——或者说只要唐安安还在,她的休息就可以持续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干脆不去看那黄衣女人虎视眈眈的眼神,而是一派柔顺地对唐安安笑了笑:不管怎样,谢谢你。

      陆锦生在黄昏的暮色里拔足狂奔,他气喘吁吁,白衣染尘,从未如此狼狈过,也从未如此拼命过。

      他的身上还带着零零碎碎的伤——黑衣男人的住处遍布机关,敏捷如他也会偶有失误,几乎是贴着鬼门关的边进了仓库最里面的卧房。那里堆着上千封语焉不详的信件,应该需要某种密语才能破解,陆锦生来不及找这些,只能先挑出看上去年代久远的几十封细细查看,暗语两年一更新,十五年前由何嘉岭亲手所创,那总应有只言片语是没有被加密过的,万幸让陆锦生找到几封,掠过无数问好闲谈的废话后终于找到一封字迹模糊却有用的,桃红信笺,金粉挑染,上面是一笔极秀气的簪花小楷,落款是晏文氏。

      那是他的生母。

      信上只有一行提及过自己近来神思不属,应是过度思念远在他乡的幼子。陆锦生心脏狂跳,将母亲字迹看了又看,其间还夹杂着几句“长子聪慧,必有大才”“慧极必伤,吾心甚痛”的絮絮低语,尽是同他相关,一时间心情酸涩,将那信纸牢牢贴在胸口,闭目轻声道:“娘。”

      既然有所提及,那必定就在这不远,他又将前后数年盖过花印的信纸尽数找出——花印是前朝旧物,只有五姓还在使用,其中等级森严,何嘉岭如果想要调人去监视谁,必定要用这枚印章发下命令,他连翻了将近五年的信件,可惜一无所获。

      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陆锦生皱眉看着更多没有翻过的信纸,他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可是把信件都带走又不可能做到,这么多封他也看不完,该怎么……

      靠在八宝格最上面的盒子忽然啪嗒一声扣在地上,里面信纸撒出几张,陆锦生走过去将它们收拢起来,摸到其中一封时却忽觉有异。他将那封信展开读了几遍,又对光看了看,犹豫着将它撕开,果然见纸张里还夹着一个小小字条,上面盖着何嘉岭的花印,由晏文氏的秀丽小楷亲笔写下“晏留玉”三个字,大抵是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兄弟姓名,旁边是一个潦草的“周”字。

  • 作者有话要说:  磕磕绊绊入了v,还是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比心。
    关于少爷和锦生的关系,你猜呀,你能猜到算我输(得意.jpg)
    断的更是个问题,因为前几天作者君真的太忙了QAQ,出差每天回到宾馆就已经凌晨了,嗯,这样,未来作话里可能会随机掉落加更,这样大家就不用花双更的钱买了,毕竟如果作者君不断更的话,本来就应该能免费看到的,这个作者君也很不好意思。
    随机哦,所以一定不要屏蔽作话QAQ哪天掉落作者君也不敢保证,一共是缺了九更?那就按十更算,可能会有十次随即掉落,大家权当中了奖,哈哈。给小天使们比心,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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