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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生恨 ...


  •   “我是找了一个凤鸣记的老婆婆,专程给小安做桂花糕吃,阿英说她近日来茶饭不思,消瘦得厉害,我便想着寻些她喜爱的口味,给她补补身子。”周骋从堆叠的书册后面抬起头,似乎有些惊奇:“怎么了?那老婆婆有什么不对?”

      兰溪觉得那老婆婆浑身上下都不对,尤其是那句“这是大少爷给小安小姐一个人准备的”,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但见周骋这样肯定,她也不免疑惑起来——如果真是从凤鸣记里请回来的厨娘,她不认识倒是正常的,况且周骋专程做给心上人品尝的食物,怕送错了多交代一句,确实无可厚非。

      “可那个食盒,”她犹豫片刻,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也没什么,不过你最好多留意些,毕竟是陌生人,万一……”

      “其实不算陌生人,”周骋笑道:“每年周家举行春祭时,都会请这位婆婆来做糕点,毕竟人多嘴多,买回来反倒麻烦。我同周婆的两个儿子私下里交情都不错,周家算是她的老主顾,平日大家都见惯了。”

      兰溪“哦”了一声,才要说话,却见周骋收起一脸陪小孩玩的表情,坐直身体正色道:“不过我恰好也有事要找你,先前说让你走的事——小兰,你今年多大?”

      兰溪也不知道自己算多大,周员外将她捡回来时是当四岁算的,如今养了八年,这一年也快到年末,小孩子总怕因为年纪被人看低,便悄悄在心中又加了一岁,面不改色道:“十四。”

      “十四?”周骋吓了一跳,上上下下打量她,嘴角又弯起来:“你就骗我罢,我瞧你也就十岁出头,若等到你我成亲那日,怕还得过个三年五载。”

      兰溪变了脸色:“可你答应过我……”

      “对,让小安留在安家,我就让你走,这话我记着呢。”周骋笑吟吟地安抚她:“可你总得让我找个合适的理由,我是想着,等你我成亲时,便悄悄将你换下来,我提前给你备足盘缠,然后……”

      兰溪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意图:“你想娶安瑟?”

      周骋打个哈哈:“也没那么想……这不是要把你送走吗?我原先听陆锦生讲过一些你的事,若你想自己离开九江城,当真难如登天,不如等我放出消息,让所有人都以为你要嫁进周家,这样便能将盯在你身上的眼睛引开许多,对我们两个都好,你看如何?”

      兰溪却道:“可你做这个决定,问过安瑟没有?”她直觉安瑟不会同意:“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多去看看她,她现在身体很不好,你想的做的,她全都不知道。”

      十五岁的少年很难理解这种欲语还休的少女情怀,周骋甚至没能听出兰溪委婉话语下隐藏的真正含义,仍旧乐呵呵地道:“我自然要去看她,等一切再平静些,我会把属于安家的财产全都还给她,小安尚需守孝三年,三年后你无论如何也该到了成婚的年纪,等过年小安及笄,我便着手筹划婚事,你闲下来也可以想想,日后出了九江城想往何处去,也许我还能给你几分助力。”

      兰溪张了张嘴,颇有些鸡同鸭讲的徒劳无力:“不,我的意思是……”

      “少爷,”周小僮在门外轻声叩门,打断他们的交谈,客客气气地禀报道:“陆少爷来了。”

      兰溪消了话音,转身便走,周骋在她身后讶异挑眉,实在不明白她同陆锦生的关系怎么会差成这样,私下里他也曾隐晦询问过,但陆锦生只是笑笑,并不多谈。

      “奇也怪哉,”他伏在书案上嘲笑陆锦生:“看不出你这样一往情深的模样,竟也能被嫌弃,实在令人……心中畅快啊!”

      陆锦生跟着他笑,眼神却时时停驻在他身上,初起周骋还不觉有异,后来被看得久了,难免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连头皮都快炸起来,小声告饶道:“陆兄,你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个姑娘,万一哪天我被你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你不嫁,天涯海角都要追在你后面,你糟不糟心?”

      陆锦生嘴角微抿,果然移开视线,此后再也不看他了。

      他的手指自那天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周骋全没在意,并不知道他曾用那只手签下一张调令,沉舟绝地精英尽出,将在他同兰溪成婚当日到来,整个周家会化作一片血海,自此沉寂。

      帝都的朝廷想要那笔钱,时刻等待复国的五姓自然也日日期盼着,两方相互对峙,中间是一个隔了近百年的周家。慕禾公主谢瑾带着前朝最后的宝藏嫁入周家大门,这笔乱账跨越三代,终将在这段玩笑一样的婚约兑现时迎来最残酷的终结。

      而陆锦生救不了周骋。

      他们都需要一个死人来证明那笔钱确实没了归属,这个死人只能是周骋,即便他的亲生哥哥是五姓家族的族长,他的母亲是幽深宫廷里最显赫的女官。

      此时的周骋完全没有危机将来的恐惧感,自安家覆灭后,力量陡然失衡的周家和梁家又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漫长争斗,他亦渐渐学会在梁家安插自己的眼线,得知梁老爷子近来身体不好,起风时总是头晕,有时连站都站不稳。前天下午梁之萍在马行里相中一匹白毛金瞳的燕池骏马,特意花大价钱买回来给爷爷献宝——梁老爷子年轻时也是行商出身,一辈子最爱快马,见到后果然移不开眼,满心欢喜地要“骑上试试”,谁知那马先还温顺得紧,跑了几圈下来忽然狂性大发,一扬身把猝不及防的梁老爷子直接甩在地上,两边人都吓得呆了,眼睁睁看那马又抬起一蹄,片刻不停地狠踩下来。

      如果没有梁之清挺身而出一箭射穿那匹马的前肢和脖颈,梁老爷子怕是要被活活踩死。

      事后清查时才发现那马不是无缘无故发狂,有人在它肋下找到一个小小的针孔,特意用牛毫银针刺进去,拔出来时上面还有一点凝固的黑色,嗅之有异香,正是将一种叫摩罗根的药草煎出汁液得来,据说可令人神志失常。

      马是梁之萍买回来的,梁老爷子想骑几圈试试也是梁之萍撺掇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根本没得辩驳。

      周骋得知此事并不奇怪,还在年关里便出了这事,梁之清对时机的把握可谓炉火纯青。他与梁家二公子交情不多,但也没什么可同情的,因为知道杀害安瑟全家的人就是他,那天下午他特地到安瑟院里一趟,告诉安瑟杀害她家人的人已经得到惩罚,安瑟淡淡应了一声,似是全不关心。

      她越这样,周骋便越不好问她还愿不愿嫁与自己,其实他心里早就知道答案,两人间看不见的阻挠太多了,无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血海深仇,夺家之恨。

      他只看到安瑟日日在屋中枯坐,却不知她私下里竟与梁之清有了联系。从凤鸣记请来做桂花糕的周婆早被梁之清收买,起初只敢在食盒中夹带几封书信,后来安瑟渐渐有了回应,又开始带来更多更多东西,譬如安家欠梁家六万黄金的凭据抄写,譬如安斐刚继任时被几家商铺联手逼债催得焦头烂额时写下的借据——那条子背后还有一行小字,像是从某封信上撕下来,安瑟认出是哥哥的笔迹,上面写的东西语焉不详,但仍能依稀拼凑出当时的场景——安斐写了一句话:周氏良骐相逼,恨不能一死。

      周骋从没说过他在那段时日里都做了什么,不过想也知道,先前安家害得周家险些入狱,如今轮到他扬眉吐气,又怎会轻易放过仇敌?

      如此断断续续,到了第二年开春时节,安瑟心中对发生过的事有了大概猜测,总算同意与梁之清见面。两人约在后园的假山石旁的花树下边,安瑟提前想办法支走阿英,独自一人去赴约,却见一个高挑的长发女子背对她站在树下,闻声回过头来,正是装作女人才得以混入周家后园的梁之清。

      “这身打扮很奇怪罢,”他颇不舒服地撩起长发,白皙皮肤透着浅浅粉色,乍看之下亦是一个极英俊的少年,饶是安瑟心中愁苦也忍不住被逗得笑了,走上前来替他将长发理好,却听他在耳边吹一口气,轻声抱怨道:“想见你可真不容易,”末了眼尾一勾,又带出几分轻佻的风流气来:“不过是我心甘情愿的,别说装成女人,就算真要越过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后退半步。”

      安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只好冷冰冰道:“你想同我说什么?”她觉得脸有些发烫,偷偷摸了一把,心跳得厉害。

      梁之清微笑着看她满脸绯红还故作掩饰的模样,却不点明,只叹道:“你对我说话真是冷淡。”

      “我……”

      “是与我不熟?”

      安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她好久都没同周骋以外的陌生少年说过话了,站在对面的人本应是她的夫君,他们两人并非全无交集,可是……

      “怎么会不熟呢?那一日我们还见过,”梁之清说话的声音很软,比周骋要讨女孩子喜欢得多:“我坐在花厅里看你走进来,看你因为你哥哥的事差点哭了,当时我心里一直揪着,我觉得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天生就应该被宠爱,后来周骋来找我,让我把你还给他,可我不明白,你的事情凭什么要他来做主?”

      安瑟惊讶于他的直接与大胆,下意识避开这个话题:“你不是有话要对我……”

      “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能被肆意赠予的宠物,周骋拿你当什么了?”梁之清义愤填膺道:“况且若他真的爱你也便罢了,他不是,小安小姐,”他忽然抓住安瑟的手,安瑟吓了一跳,想把他甩开,梁之清却抓得很紧,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他只不过想借你得到安家。周骋是个卑鄙小人,他亲口告诉我,逼死你全家,就是为了控制你。“

      “你……你胡说!”

      “我为什么要对你胡说?我是不忍心看你继续被他蒙在鼓里!小安小姐,你仔细想想,周骋到底对你怎么样?如果他真的喜欢你,他会留一个日后要成亲做正房的姑娘天天在你面前转来转去吗?”

      “还有,你哥哥欠了梁家六万黄金,安斐之所以急着去棹城就是因为安家早已无力周转。但你知不知道你哥哥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全是周骋撺掇的,他借其他人的手将一个叫杀天官的人介绍给你哥哥认识,杀天官说东边正在高价收购氓阆的宝石,安家商队当时还在休整,你哥哥想跟这一趟,便倾家荡产借钱付给杀天官,讲明只要四成利便好——说白了就是要杀天官替他买卖,结果杀天官换了不少胭脂回来,说西南一带胭脂价格水涨船高,其实是周骋暗中捣的鬼,但你哥哥信了,将所有胭脂全部收购,哪知周骋立刻下压胭脂价格,安家的胭脂根本出不了手,没办法只能向梁家求援,走围水古道再赴棹城。”

      安瑟怔怔看他,只觉梁之清口中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她难以理解:“六万黄金……全是胭脂?”

      “还有车马损耗费用和之前欠下的账目,小安小姐,做生意不比别的,自商队上路起几乎每一步都是踏着钱走,何况大家信任你才肯往里面投钱,如果不赚反赔,先前投钱的人自然急着拿回自己的财产,所以……”

      “那我哥哥为什么不走永安商道?安家的商队以前一直是走永安的,我不信骋哥会逼他,骋哥不是这种人。”

      “周骋确实没逼他,但是会有其他人为讨好周骋而对他下手,周骋现在有一个铳骑的名头,谁敢得罪他?”梁之清顿了顿,见安瑟仍旧不语,长叹一声:“罢了,我知道你一时半刻接受不来这些,可你若问周骋,他定然不会与你说实话,你若信我,就问他是否从氓阆商人手中买过一批胭脂,如果他说不是氓阆商人,只是普通商队的话,你就再问他,那胭脂一扇要多少银子?如此一来,线索不就对上了吗?”

      安瑟沉默许久,转身便走,梁之清在她身后遥遥看着,慢慢勾起嘴角。

      隔了两天,周骋新得一把叫“浮罗玉”的扇子,兴致勃勃拿来给安瑟看。那扇子倒是个稀奇的,整个扇面晶莹剔透,似有水光流转,人影映在上面,便如同揽镜自照,秋水叠波。

      “喜欢吗?”周骋笑道:“是个走南闯北的货郎带来的,说是帝都那边流行的玩意,西南地方小,我还从未见过。喏,送你,谁让你的吃穿用度一向都是最好的呢?”

      安瑟淡淡看了一眼,却没接,只轻声纠正道:“你说的那个是安家小姐,不是我。”

      周骋动作一滞。

      安瑟却忽然笑了:“瞧你,随便说句话逗逗你,你的脸色竟变得这样糟糕。”她将扇子放到一边,托腮望着周骋,眼睛和扇面一样水光楚楚,看得周骋一时呆了,讪讪道:”原来是逗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安瑟牵着他衣袖引他坐下来,又亲手倒一杯茶推过去:“骋哥,近来生意做得不错罢?前几天九娘来看我,听她说你刚从氓阆商人手中买下一批极好的胭脂,才到市面上就被抢光了,九娘说你赚得盆满钵满,恭喜啊。”

      周骋有些受宠若惊,接过茶时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看得安瑟失笑:“干嘛掐自己?闲得慌了?”

      “我、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周骋挠挠头,露出些赧然神色来:“小安,你不生我的气了?我好久都没见你笑过……”

      安瑟看他一会,忽然弯起嘴角:“那便多看一会——看够了吗?”

      周骋愣愣看她,直到安瑟用手绢遮住脸,红着脸笑道:“你这样看我,我快羞死了。”她的眼睛从手绢上方露出来,明眸善睐地瞥向周骋:“骋哥,你还没回答我,氓阆商人手中那批胭脂,成色当真如此好?”

      “成色?成色好得很,你若喜欢,下一批给你拿来些,估计再过个四五天就到了。”

      “是氓阆人亲自卖的?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氓阆还出产胭脂?”

      “啊?哦,”周骋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是氓阆产的,他们那里能种出捣胭脂的花,不像我们只能用土粉。但胭脂这种东西获利太少,平常商队都不愿带,知道的人自然不多。不过这次卖给我的不是氓阆商人,而是穆人商队,只不过他们是散商,走惯商道,四海为家,专靠帮人带些东西获利罢了。”

      安瑟“哦”了一声,一手轻轻搭在他臂上,五指略微蜷起:“可是西南最有名的脂粉铺子就是‘慕红妆’,他家的脂粉对普通百姓来讲已是天价,就算你能弄到更好的货色,这价钱……”

      “价钱说来你都不会信,”说到这个周骋仍然得意,恨不能将当时场景完完整整描述一遍,好让听者都知道他究竟占了多大便宜:“那人只要两分利钱,最后还是我硬给他提到三分,大概他也是第一次运售这种东西,因为量大又降了利,相当于每只价钱比‘慕红妆’便宜近一半,但成色却远比他家的好,真是天赐财源,挡也挡不住……”

      后面的话安瑟便没听了,她沉沉垂下头,心中一片冰寒,冻得喘不上气来。

      看来梁之清说得没错,她的哥哥安斐将全部身家交到这个所谓的散商手中,他带回一批据说是天价的胭脂,结果那价钱根本就是周骋联合其他商铺抬起来的,安斐的钱全陷在胭脂里,那些人经周骋手中买回胭脂上妆,却不知擦在脸上的尽是她哥哥安斐的血。

      “杀天官……”这个名字忽然从她心里鬼使神差般冒出来,后来安瑟想那时她心中大概仍旧相信周骋,所以拼命为他开脱,她多希望周骋能对这个名字表示怀疑,只要一句否认就好,只要周骋说没听过……

      “对,杀天官,这人很有名吗?”周骋自在地笑出声来,他的笑容看上去无懈可击,毫不心虚:“小安,没想到连你都知道他的名字,我初听时还以为……”

      安瑟死死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忽然弯下腰去,撕心裂肺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周骋的惊呼声似在极遥远的地方响起,安瑟闭上眼睛,自家人去世后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澄明的轻松与愉悦。

      骋哥……

      谢谢你,用这样残忍的方式亲手斩断你我之间所有纠缠不清的爱与不舍,从今以后,我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恨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周骋这个娃吧……算了作者君也不想再说他啥了QAQ
    他来拍戏时可能没带脑子(小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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