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赴遥

126、旧事（第一更）

　　陆锦生绕过假山走到水潭边，只见一池碧水盈盈如梦，偶有树叶随风落下，点起成片涟漪，往复相撞，美不胜收。周家人都说这里有邪神作祟，平日不敢走近，生怕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然而无可辩驳的是，即便同整个后园数以千计的花树溪廊相比，千尺碧潭仍然称得上是园中最秀致的一处景观，幽幽绿意，波光宛然。

　　潭边还坐着一个姑娘，面容秀丽，身材纤细，天生碧绿的左眼与潭水两项映衬，正托腮望着水面出神，完全没有察觉到不速之客的到来。

　　陆锦生放轻脚步，几乎无声地走过去，直至三步远才惊动那女孩，只见她猛地回过头来，迷茫神色刹那换作警惕，眼神凶得像把刀，看上去锋利且难拿捏。

　　风吹树叶簌簌声起，两人在一片无言的寂静中对视片刻，最终仍是陆锦生微微一笑，举步后退，直到兰溪眼神慢慢软化下来，这才站定了向她俯身一礼，温声安抚道：“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兰溪沉默片刻，摇摇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站起来，拍去衣上浮土，转身欲走。

　　“你怎么不问我为何而来？”陆锦生观她动作，讶然挑眉，忍不住笑道：“也许我不是来打扰你的，我也只不过想来看看风景罢了。”

　　“那你看罢，”兰溪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不扰你清净——这水潭又没写着我的名字。”

　　陆锦生的视线兴致盎然地追随着她，好像在看某种前所未见的稀罕玩意：“我来你就走？总不会是怕我罢？你这样有本事的姑娘，连杀人都敢下手，大不了将我一并弄死，尸体就推进后面那条河里，神不知鬼不觉，旁人怀疑不到你身上，以后我也不会再出现于你眼前，悄无声息毁尸灭迹，这不是你的拿手好戏？”

　　兰溪的身影顿住，慢慢转过身来，面容依旧沉静，声音却有些发抖：“你……怎么知道……”

　　“知道什么？知道你杀人？”陆锦生嘴角一翘，笑得有些戏谑：“那你可当真小瞧我了，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譬如——”他走近兰溪，将身后透来的阳光一丝丝遮得彻底，最终将兰溪整个罩在阴影下，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眼中浅浅流露出的不安神色：“我还知道，大前天夜里，你是不是同周骋说，要他拖住我，让你自己离开周家？”

　　不安顷刻化作惊恐，在女孩眼中掀起滔天巨浪，她甚至趔趄着向后跌了半步，被陆锦生顺手扶稳，仿佛试图逃离的猎物被重新捉回，天罗地网，全无退路。

　　“你……”

　　“有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这话说得多好啊，我还以为你心里明白，原来只是做给周骋看的，”陆锦生替她拂去衣领上的落花，蹲下身来仰头看她眼睛，温柔得仿佛一位正在安慰妹妹的年轻兄长：“小兰小姐，你放心，这话不是周骋告诉我的，他不是那种人，但是在周家，每个人可不止长了一对眼睛和耳朵，我还是希望你能做到谨言慎行，毕竟盯紧你的人不止我一个，我不会害你，其他人可不会保证。”

　　兰溪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陆锦生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微笑道：“我知你至今仍不愿信我，可我若要害你，又何必等到今日？我是一个医者，只想治好你的病，除此以外，别无他想。”

　　“可你的恩德我无力偿还，”兰溪垂下眼帘不愿看他，声音很低，几乎就是在恳求：“你放我走行不行？我的病不用你管，让我自生自灭就好——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也不想活着，不会再碍你们的眼。”

　　“你想走可以，但是必须和我一起走，不然还不等你出九江城，便会被人吞得渣都不剩。”陆锦生支着下巴看她，依稀回忆起记忆深处那个小小的影子——宛若仙境的十里桃源中，他或许真同幼年的兰溪见过一面，只不过当时一个是被锁在地下的囚徒，另一个则是生在阳光中的天之骄子，即便见过，也早就不记得模样了：“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讨厌我，那时我以为比起周骋，更值得你来相信的人是我。”

　　“兰溪，”他忽然有些好奇：“你好像从来都不愿相信任何人，你真的信任过我吗？”

　　兰溪低着头不肯说话。

　　”我明白了。“陆锦生哈哈一笑，不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而是站起身来，随手将一朵飘落的花簪在兰溪发间：“这件事追根究底是我开了一个坏头，我不该骗你，这样罢，兰溪，我向你保证，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你说半句假话，还有，刚刚我便说谎了，我来到这里，的确是为找你而来。”

　　“我们到那边去坐一会好吗？”他向潭水边一偏头，语气十分诚恳：“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兰溪，你想知道的东西，全在这个故事里，也许听完以后，你对我的出现和所作所为会有所改观。”

　　“我可以不听吗？”

　　陆锦生温柔地看着她：“听话，趁我们两个还有好好交流的机会，别逼我不得不动用别的手段——听说十九小姐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其实稍加调养便好了，但从方子到煎药都万不能出一点差错，不然怕是要傻上一辈子。”他对兰溪非常和善地笑了笑：“你看，小兰，我只不过想给你讲个故事罢了。”

　　兰溪别无选择，只得又跟他回到水潭边，坐下来后忽然道：“我以前相信过你，如果那时你对我讲刚才那句话，我根本不会相信，因为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可能会使出如此卑劣的手段。”

　　“可见再聪明的人也会看走眼，我似乎从没说过我是好人，”陆锦生毫不在意地弯起嘴角：”谢谢你曾经这样高看我，而且现在的我也不一定真的会去救她或害她，无辜的人被牵连与否，不是你我寥寥几句话就可以决定的，袖手旁观是我，看不惯便在后面帮她一把的人也可能是我，谁知道呢？命这东西，老天都说不准——小兰，你信不信‘命中注定’这四个字？“

　　兰溪静默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陆锦生手臂后支，整个身体都向后弯去，十分惬意的模样：“巧了，我也不信。”

　　他眯起眼睛，像只在阳光里打瞌睡的猫，白衣凤眼，美得不染凡尘：“既然我们我们都不信命，我便给你讲个故事罢，听完以后你便知道，‘命’是多可恶的东西，有多少人试图打破它，可是没有用，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所谓‘我命由我’，才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很久以前，有五个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块在皇宫里当值，又喜欢上同一个女孩子。那女孩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会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公主也是打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所以关系好得亲密无间，一直把他们当哥哥看，五个人受到的重视是一样的，彼此毫无嫌隙，全当自己多了个讨喜的妹妹，本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某一天，五个兄弟里最俊美多情的那一个，手捧一把早春的梦瑾花，在层叠的帘幕下偷偷吻了公主，从此定情，成了公主的心上人。”

　　其他兄弟当然不满，但也只是暗暗压在心中，没有说出来。后来时局动荡，皇城被破，五个人带着公主一同出逃，见已无力回天，只得暂时安顿下来商量后面该怎么办。当时公主手里握着一笔价值连城的财富，她本想嫁给那个心悦已久的人，旁人却不许——都是一样出血出力的，凭什么他便能轻而易举地拿到那笔钱？那些人便将公主软禁起来，先将她的心上人驱逐，然后选出一个最受信任的做统领，强迫公主嫁给那个人，将所有钱财献出来充当复国的储备。

　　你可能觉得这样也不错，是不是？但人的贪婪是没有限度的，其余几人表面上服从这个统领，私下里却各有打算，有的图财，有的图人——我说过，他们都爱慕着公主，其中有一个人尤其痴情，想带公主悄悄离开，结果被另一个兄弟告发，那人便被生生锯断一条腿，从此以后只能坐轮椅——他们之所以没杀他，是因为当时留着他还有用，那人是个精通医术的奇才，他们希望他能研制出一种让死人复活的药，救活早已死去的国君，以镇军心。

　　公主始终不愿与那统领成亲，被关押几日，谁知还没等到公主屈服，几个朋友早已大动干戈——谁都不愿那笔钱全部落入一人手里，他们打了几日，谁也没占到便宜，多败俱伤之际忽然想到另一个主意，可以另选一个大家都信得过的局外人，将公主嫁给他，再由他献出公主手里的钱财，而作为报酬，这些人可帮他安家置地，升官发财。后来他们果真找到一个这样老实本分的人，提出交易，那人也同意了。

　　公主便被强行嫁给那个她见都没见过的人，不久以后心中郁郁，无疾而终。不过她死前却将所有钱都存进地下钱庄里，言明只有她的后代和她喜欢那男人的后代双双前来才能取出这笔钱，她想把这些留给她所爱的人，又希望他们的后代能够圆她一个白首偕老的梦，可惜天不遂人意，一连几代，这门姻亲都没能成功。

　　说回那个断腿的医者，因为强迫公主一事，他本与其余众人生了二心，自然事事都被排斥在外，饱经怀疑。他早不想用活人来继续自己的试炼，更不想用公主一生的幸福来换那劳什子复国，正痛苦时忽然听说了公主已死的消息，悲愤之下带着所有药方和已经挺过第二次试炼的十六个药人试图远离此地，他的兄弟发现药方没了，自然要追杀他，于是那一场打斗里只活下来他一人，抛弃所有忠心耿耿的药人后孤身出逃，后来定居十里桃源，与那些虎视眈眈的强盗远隔万水千山。他没有放弃研制不死之药，而是费了很大力气重新建起药庐，又联合公主的侍女与丈夫偷出公主尸体——没错，他是想有朝一日若能研制成功，便让公主死而复生。

　　可是这药逆天而行，想研制出谈何容易？这人死后，他的儿子又继承了遗命，可惜未有建树，谁知下一代竟是个奇才，隐隐摸索出许多门道，于是又派手下捉来大量药人试炼——和先祖不同，他的理想已经不是救活冰棺中的公主，而是炼出这举世无双的奇药，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成功的，是个从娘胎中剖出来的女婴，天生毒血，长至十六岁后，身体每年会倒退前一岁的模样，直至回到婴儿时，如果不将这女孩身体里的毒血放干，她会全身筋骨尽断而死，万分苦痛折磨。

　　这个后代原本想得很好，待药人长成后，一边给她放血，一边给她换血，这样就能将她身体里的毒血全部采出来，但是换血的方法才研制到一半，其余几个兄弟的后代便得知消息，纷纷上门来抢，又是一场残酷至极的乱斗，那个后代也死了，死前将药方全藏起来，可是他的儿子却因能背下所有药方而被人劫掠到这些人聚集的地方，自幼受尽折磨，被逼着学习医术，一次次完善他父亲留下来的药方残本。

　　“那个儿子和他父亲又不同，他受尽了这些年尔虞我诈的纷争，唯一的梦想就是能够救出那个惨遭厄运的无辜女孩——幸运的是，他真的找到她了。那个女孩先天不足，身体一直不好，他希望能替自己的父辈赎罪，带着这个姑娘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只要再给他一年时间——真的，一年就足够了，他已经将药方研制到收尾阶段，确信一定能够救她，他也希望能够亲手结束并毁掉这张牵连了好几代人的药方，这不是奇迹，而是祸害。”

　　陆锦生转头看向兰溪，那女孩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果不曾因为药物改变颜色，本应美得摄人心魄：“小兰，我讲到这里，你是否明了故事中每一个人所扮演的角色？你，我，还有周骋，我们三个，谁都无辜，谁都逃不掉。”

　　兰溪静静看他，良久才轻声问道：“那我娘呢？”

　　“关于你娘的事情，等你再长大些，我自然会告诉你。”陆锦生转头避开她的眼神，望着一池涟漪循环的碧水，四肢百骸忽然松懈下来，像终于拿掉一只背负多年的沉重包袱，神志清明，豁然开朗：“你的娘亲是一个非常温柔美丽的女子，她很爱你，所以她选择自己承担一切，让你活下来。”

　　“然后遭受更多折磨，每个人都虎视眈眈，每个人都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兰溪声音慢慢冷下去，忽然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你错了，她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能活下去的机会。”

　　“她从来都不在乎，莫名其妙来到这世上的我，究竟会遭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