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赴遥

121、商道

　　周骋今日下职早，又难得没有应酬，回来后换一身便装，先去见了周夫人，递上一枚金灿灿的大贝壳，里面朱红馨香，是香铺里新捣的胭脂。周家当然没落魄到要大少爷亲自做这些零碎活计的地步，周夫人见他笑吟吟地不说话，心中猜出一二，用簪棒挑起一点胭脂细看，还未拿到眼前便嗅得奇香扑鼻，那香气清贵淡雅，前所未遇。

　　“这是……”

　　周骋嘴角又翘起些，得意道：“依娘亲所见，这盒胭脂的成色与之前西南常见的几种可有不同？”

　　这话几乎就是炫耀了，别说惯用脂粉的女子，就算是个大男人也能轻易看出这盒胭脂究竟”有何不同“。西南地处边陲，苍冷贫瘠，想找块能种粮食的地都难，更别提养活那些用来捣作胭脂的娇美花朵了，那是帝都才能见到的昂贵货色，往来商人嫌弃赚头太少，多半不愿将此类物事带回西南售卖，因此这边女子最常用的脂粉反倒是一种”土粉“，是用漆叶汁给碾碎的贝壳粉上色而成，瞧着死板凝滞不说，涂在脸上也不舒服，粗糙磨砺，很伤皮肤。

　　然而周骋拿来的这盒却十分不同，触手便细腻柔滑，好像一块将融未融的粉糕，捻在指尖也是清清爽爽的，色泽明丽鲜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蕴藏着隐隐光彩，若是涂于双颊，定然娇艳非常。

　　“现下西南市面上最好的胭脂莫过于‘慕红妆’的‘小楼徊梦雨”，“周骋见娘亲半晌未言，心中有了把握，赶紧趁热打铁：”同样是拿一品的叠光贝装着，一只就要二十两银子，而这只，”他指指周夫人手中装胭脂的贝壳，胸有成竹道：“只要大批购买，走商道取货，放三成分利，也不过八两白银，若是买得再多，或分利更高，价钱还能再议——如此一来，”慕红妆“无力支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同我们争相压价，不出两年定会后继乏力，这时我们再谈请‘慕红妆’并入周家‘牡丹亭’的意愿，倘若事成，五年后这一带所有的脂粉生意都将出于周家，整个西南无人再能及。”

　　这番话若让商会中其他人听去，定然又是一段风波。毕竟周家现今已是西南首富，许多生意即便称不上独吞，周家人分走的也定是最大的一块，余者本就眼红良久，一见周家出了事，纷纷祈愿主事的大少爷周骋最好是个连数都算不利索的草包，谁知周骋不但会做生意，竟还有比他那个土匪似的爹更大的胃口——他想借低价尽数揽下西南的脂粉生意，若绸庄未曾被他弟弟错卖给安家，两相联合之下，怕是有一多半的生意人晚上要睡不好了。

　　周夫人思忖片刻，还是觉得放三成分利的主意太过冒险，保守道：”你这想法确有可行之处，但以抬高分利的方法压价，铺子这边算得了利，商队又该靠什么吃饭？这做法于商队利益有损，何况长达五年，期间诸多变数，着实不妥。“

　　周骋却道：”不会，我算过了，用不上整整五年，最多两年，只要慕红妆撑不下去率先投降，我们就能靠降低他家分利的法子继续供养商队，此消彼长，不会出入太大。至于前两年我们的商队也不会损失太多，不过多押几车胭脂而已，这本是氓阆所产，如果我们能带药材和丝绸过去与他们交易，其实赚得更多，毕竟氓阆人出售的多为宝石毛皮等物，胭脂花梗倒便宜得很。“

　　周夫人怔了怔，意外道：”氓阆？“

　　“正是，”周骋道：“本来没想做这笔生意，还是之清帮我引荐一位能人，和氓阆多有联系。我本还有犹豫，却得知这人与安家一样，走的是围水古道，据他讲，是不耐围水古道流匪成灾，希望借此机会攀个交情，日后改走永安商道，我想这胭脂生意倒是另辟蹊径，便允了——不过还是要请娘亲定夺。”

　　周夫人点点头，却仍若有所思地蹙着眉，好像突然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那人姓甚名谁，你可问过？”

　　“说到这个，”周骋笑道：“方才我还想说来着，这人主家的名字可奇怪得紧，唤作杀天官，我看他们商队的旗帜，也不是寻常图样，竟是一个身披盔甲的骷髅——毕竟围水古道上的事情乱得很，我瞧他们绝非善类，也就是开放商道罢了，其余合作等事，我万万不会伸手。”

　　周夫人沉默半晌，眼中光亮渐渐熄灭下去，一手扶额，似是倦极：“罢了，我也听不懂这些，日后商道上的事不必问我，你将行冠礼，也到了该自己做主的年龄，便放心去做罢。”

　　周骋愣了一下：“娘……”

　　“出去罢，”周夫人挥手，身后的阿汀立刻走上前来将她搀起，便要往内厅去，周骋愕然，才要开口，却听周夫人道：“我昨夜没睡好，气力不振，便不陪你争论这些头疼恼人的物事了，可知我现在看人，眼前都一阵阵发黑。”

　　话已至此，周骋便不再好说什么，只得恭敬行礼，等周夫人身影消失在重重垂帘后才抬起头来，思索片刻，仍旧满心疑虑不解。

　　周小僮便在厅外等着，见周骋出来，立刻跑上前道：“少爷，安家来了人，说要见夫人和小安小姐。”

　　安家来人要见安瑟是正常的，但要见周夫人却是头一遭，周骋往厅内望一眼，奇道：“他家又想出什么新招数来？每次都是那套说辞，问道如何安置小安，便没了话语——回头给西街说快板的老头子几枚大钱，介绍他去安家当说客罢。“

　　周小僮忍俊不禁，偏头小声笑了一会，这才正色道：”我是问了，还真语焉不详，只拿着一封信，说是安家大爷写的，一定要夫人跟小安小姐亲启——我说要么您把信留下，他说不行，安家大爷吩咐了一定要亲眼见信送到人手里；我又问那信里写的究竟是什么事呢，他也不知道，但嘴却不严，一来二去的，也被我套出来几句。“

　　周骋看他一眼，周小僮嘿嘿一乐，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他说啊，好像安家大爷说了，这信能把小安小姐换回来——少爷您说，会不会是安家大爷把绸缎庄给还回来了？再不就是其他几间铺子，总归……“

　　周骋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总归？总你个大头鬼！安斐要是能还庄子，他爹的牌位都得气得……“想了想终究没继续说下去，只叹了一声，惆怅道：”换回去……八成是安斐给小安订了门好亲事，之前周家拿世交的名义一直护着小安，但她若真同旁人有了婚约，周家也只得让步。“

　　周小僮在一旁乱出主意，完全不嫌事大：”要么少爷去抢亲罢？“

　　周骋对这个惊世骇俗的主意全无惊讶，只嗤笑道：”你当我没想过？我现在就是差个由头，只要小安不是嫁给梁三，谁也别想安排她的婚事！“

　　周小僮左右看看，大着胆子道：“那……要是小安小姐果真许了梁三公子呢？”

　　“要真是许给他，梁三不会不告诉我，”周骋边走边道，毫不犹豫：“多半他也被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要同安家联姻的事。不过梁家两位兄长都已有妻室，安斐折腾到这般地步也是不要脸了，就是可怜小安，被他哥……”

　　说到一半忽然站定脚步，周小僮正听得入神，险些撞在他身上，抬眼才见不远处几个洗衣煮饭的妇人行踪古怪，全都挨着墙边挤在一起走，像一群胆小怕惊的鹌鹑，似乎在躲什么人——可你若说她们是在躲什么人，看那满脸窃喜交头接耳的神态却又不像，若单只看脸，便觉得她们像一群看街边耍猴的顽童似的，眼里全是稀奇和嘲笑。

　　周小僮先前还不明白她们在干什么，直到下一刻，离聚在一起的妇人们更远些的地方，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她的步履依旧是淡定从容的，对周围诡异的气氛全然不见，嘴角微微挑着，像始终都走在和煦晴光中。

　　“……”

　　周小僮默默擦一把汗，看那群妇人的眼神，总担心会有个胆大跳出来将兰溪撕碎——不过她们似乎也没有那份胆量，兰溪身上有种很不服管教的气质，能将旁人所有轻薄羞辱的心思压得彻底，好像欺辱得再过分些，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叫她们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可周小僮记得从前兰溪还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可怜兮兮，像只兔子似地连点声音都没有，若非离开周家这段时日里磨厉了爪子，周小僮觉得自己大概永远都见不到兰溪还有这么……这么……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半天，奈何读书少，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正纠结时忽听周骋招呼道：“小兰！”

　　周骋兴匆匆地跑过去，从怀里拽出一个香包给她：“送你，安神的。”顿了顿又道：“听我的没错罢？大家有大家的规矩，谁犯了错都一样，全由我娘处理——我娘也就是看着严肃些，总不会生吃了你。”

　　兰溪没接，仰头看着他，眼神有点讽刺。

　　”‘谁犯了错都一样’？”她重复一遍，忽然道：“那你为什么不赶那个真正的始作俑者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