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赴遥

111、无情

　　描花冰瓷的美人杯，看似澄净透明，杯壁只有薄薄一片，里面注了滚烫的麦黄色茶汤，湿热水汽袅袅而上，杯底搁在手上却冰凉细腻，摸着十分舒爽，全然不烫。

　　“这杯子可真是个稀罕宝贝，”先前同周骋见过一面的灰衣女子掩口笑道，她此刻早已除去帷帽，露出一张宽额深目的端庄面容，雪白肤色比那冰瓷也不遑多让，看上去富贵且威严，耳边坠一颗漆黑海珠，眉心拿金笔点着蔷薇花纹样，是典型的女官打扮：“自从阿宁转手送了你，我在宫中可是再没见过，看来阿宁对你，当真掏心掏肺。”

　　“后来回想当年往事，我和如云她们都唏嘘得紧。蕙娘，若你不曾远嫁于此，只要再忍十年，安皇后小产辞世，后位空缺，泽宁必会扶你为后，届时母仪天下何等风光？你同泽宁又两情相悦，携手前行，岂不妙谈？”

　　周夫人沉默许久，面上神色不动，只将手中丝毫未动的茶盏重又放回桌上，慢慢将它推远到一旁：“玉姊说笑了，我少时不懂事，仰慕陛下许久，却万不敢亵渎……”

　　“得了吧，这里就我们两个，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假话给谁听？”灰衣女子靠在椅上十分惬意，一手端着茶盏轻轻摇晃，另一手则支在颈间，优雅得居高临下，甚至带有几分强势意味：“蕙娘，我这次来呢，其实有个私心，这问题泽宁怕是一辈子也问不出口，那我便替他问过：当年做下的决定，你究竟有无后悔？”

　　十八年前一个无风无月的黑夜里，年轻的君王满面倦容，紧紧抓住心爱女子的手，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铺满整面墙壁的万里江山图上，那是他做梦都想征服的天下，可是现今觊觎者藏在阴影之中暗暗窥视，他分明知晓弱点在何处，却被连番不绝的权力争夺逼得寸步难行，朝堂是一座囚笼，他被羁押许久，现下绝不肯再放过任何一丝脱逃机会，那是他的大穆，他注定要改变一切。

　　“蕙娘，”有些话说出来很艰难，但再艰难也会有说完的那一刻，从始至终都毫不犹豫地跟随在他身后的女子是他手中最后的王牌，许多年后泽宁还记得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她看着他，一眼不眨，仿佛早就猜出这一夜究竟会发生什么，而泽宁退无可退，某种意义上，他既是勇士，也是懦夫，他对此生最爱的女子无情悔诺，虽然满怀歉意，却又十足坚决：“你再等等，我必须立安氏为后，待局势稳定后可将你除名接入宫中，你便先从宫人做起，只要我抓住安家的命脉……”

　　那个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终于磕磕巴巴地说完想法，死一般的沉寂里，忽然温柔至极地笑了笑。

　　泽宁睁大眼睛看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正要跟着一同笑出来，忽听那女子轻声道：“我自然愿等，往后轮回转世，千年万年，千世万世，我都会等——可是陛下，这一世怕是不行了。”

　　泽宁怔住，心中忽然泛起一阵惊恐，下意识想要阻止那女子继续说下去，却被她抢了先——那是她唯一一次抢在他前面说话，仍旧是极温柔的语气，和平常一样落落大方，泽宁却忍不住去瞧她的脸，恍惚中总觉得耳畔有极压抑的哭声隐隐回响，听得他心如刀绞。

　　“陛下，”那女子淡然道：“西南周家坐拥巨资，意图不轨，其心可诛。先前其家主周之柯曾向我家提亲，我爹娘已经允了，蕙娘却至今日方才想通，自愿嫁与周氏，此生甘作陛下手眼，还望陛下成全。”

　　满室烛火在这一瞬间忽而光芒大盛，泽宁匆忙撇过头的姿势无比狼狈，像个在战场上丢盔弃甲的逃兵，错过了本该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很多年后他都不知道女子在那一刻究竟有没有落过泪，他觉得没有，因为她一直都像男人一样勇敢坚强。

　　他从没见她哭过。

　　周夫人抬起头看向沈如玉，岁月在她眼尾悄然留下痕迹，如今她早已不是当年眉目鲜妍如花的少女，然而眼神清澈如旧，仿佛从未变过。

　　当年的决定……

　　“自你远嫁后，泽宁夜夜酗酒，轮番来找我和如云如梦，偶尔醉得狠了也会睡上一夜，更多时候就像个聒噪的老鸦一样在你耳边喋喋不休，翻来覆去讲你如何对他始乱终弃，顶顶无情。”沈如玉饮尽杯中茶汤，斜眼看向周夫人，忽然嘲讽似地笑了一声：“旁人都以为我们几个冠宠后宫，连安皇后都艳羡不已——你知不知道，起先足足三年，泽宁都没碰过她半根头发，不过也是，宫里没有哪个女子能让他定眼一看，人人都说他励精图治，大婚后三年才肯一进安皇后寝殿，可笑连安皇后自己都不知道，她那日终承眷宠，不过是托了另一个女人为夫君诞下长子的福。”

　　周夫人没有说话。

　　“你生下周骋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递进宫里，此后永远成了他心里忘不掉的人，泽宁至今还觉得对你多有亏欠……蕙娘，要我说，还是你棋高一着，我等自叹弗如。”

　　“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日日对着一个根本不爱的人，变得刻薄不已，衰老不堪，年轻美貌才华力量全都不见了，你现下再回想当年那个决定，真的没有丝毫后悔？”

　　周夫人闭上眼睛。

　　“没有。”她听到自己说，泪水滑落的感觉很冷，她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份冻入骨髓的深寒。

　　如果他不曾转头……

　　“蕙娘，”十八年前，尚不成熟的帝王像个孩子般无赖，无论如何都不肯应允她的要求：“我不准，我明天就下旨要你进宫！安家算得了什么？我不用安家一样能得天下，后位是你的，只能是你一个人的……”

　　“陛下，”女子慢慢后退一步，分明只有一臂之遥，泽宁却觉得两人之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遥遥难忘，他正不满，忽听女子轻声说：“可是周家有百万黄金，若我嫁与周家，定誓死为陛下所得，祈愿国泰民安，千秋盛世。”

　　如果她当时不说这一句，如今又会是怎样结局？

　　周夫人睁开眼，十指悄悄攥紧，声音平静淡漠，一如当年：“我没有后悔。”

　　沈如玉紧紧盯着她，眼中满是怀疑。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大穆国泰民安，陛下千秋盛世。”周夫人正色道：“从我嫁入周家那一天——不，是从我来到陛下身边那一天起，我就注定要为这座江山和天下黎民苍生献出一切，一介粗蠢女子能得如此殊荣，我死而无憾。”

　　“周家手中有黄金百万，现下就存在钱庄中，周之柯对这笔钱早有野心，假以时日必会按捺不住……”

　　“泽宁猜到你会如此想法，难怪嘱我亲自前来。”沈如玉喟叹一声，竟笑得十分满足：“蕙娘，你聪颖半世，若知晓个中真相，定然悔恨不已——你当真以为周之柯要儿子娶那个姓兰的小姑娘是因为什么祖上婚约？不过托词罢了！真相是……”

　　“真相是只有阿骋娶了兰溪，或者说只有周家和兰家联姻，才能得到那笔钱。”周夫人说，瞥一眼沈如玉满脸惊讶神情，摇头道：“我在西南待了十八年，总不至于什么都被蒙在鼓里——我还知道钱庄中的规矩是，倘若一百年内不能将这些钱另交他主，则要把所有钱都还给遗嘱中所立的第二位继承者，也就是旧朝五姓余孽中的何家人，直到四年后兰溪及笄适逢嫁龄，离那遗嘱所立时间正好一百年整，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许阿骋同兰溪过分接触？只因为盯着他们准备下手的人太多，兰家人我不管，但是阿骋是我血脉，我不会让他遭受任何不必要的损失。”

　　“看来你想得很明白，”沈如玉的神情慢慢缓和下来，微笑道：“可是未来继承这笔钱的人还是你儿子，你是打算替泽宁将这笔钱据为己有了？”

　　“从阿骋一出生起，就是为陛下效力的，”周夫人轻声道：“陛下若有吩咐，别说阿骋，就连我也一样，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可泽宁不需要赴汤蹈火，他需要的……”沈如玉离开椅子，到周夫人面前俯身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说话的死人。”

　　周夫人转头看她，没有眨眼。

　　“那就给他一个永远都不会说话的死人。”半晌以后，她轻声说。

　　沈如玉满意地笑了：“很好，现在我们可以谈另一件事了，我听说你扣下了安家的女儿？先道一句恭喜，看来好运气一旦来了，还真是挡不住的。”

　　“恭喜？”周夫人蹙眉看她：“不知喜从何来？”

　　“安小姐的身价要疯涨了，先前我听说梁家想找安家联姻，立刻安排人把安家剩下几个适龄待嫁的小姐全给糟蹋掉，只留下你宅中的安小姐一人，从今以后你大可漫天要价，这是其一。”

　　周夫人思忖片刻才点头，又奇道：“那其二又是什么？”

　　“其二是梁家根本不想同安家联手——平分秋色比三足鼎立还要更轻松些，谁也不愿自己的地盘多出一只老鼠，所以梁家此时出手，在我看来无外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周夫人立刻明白过来：“所以小安……”

　　“安小姐还是周骋的，”沈如玉笑道：“若安家没了，安小姐便是唯一的继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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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安小姐是唯一的继承人=安家的债都归安瑟了=安家的地盘都归安瑟了=周家若替安瑟撑腰，就能顺利接过整个安家=安瑟一时半会不能下线
但是她和男主的孽缘会以另外一种方式结束QAQ
摸摸表妹小脑瓜，表妹要倒霉了，霸道小兰即将上线~
先发这些吧，剩下的明天继续投喂，为自己手速忧伤的作者君哭着说T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