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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香消 ...

  •   “哪来的疯婆娘,怎么脏成这样……”

      “大清早被人用柴车送进城里扔在这,听说驾车的汉子还从她那拿了一对金坠子,也不应是穷得叮当响的乡下丫头……瞧,那手指头细得和什么似的,一看就没干过活,是哪家的夫人小姐在城外被劫了?”

      “夫人?”卖包子的阿香嫂围着那女子走上一圈,试探着在她头上轻戳一下,又猛然收回手来:“这……哪家的夫人还会作一身未出阁的打扮?可若是位小姐,又太老气了些,咱们城中有这把年纪还没出嫁的小姐?”

      “是呢,”零星围观的人渐渐汇集成群,全都一脸疑惑地打量着那个抱膝靠墙蜷缩而坐的长发女子,她的衣裳是好料子裁的,但被扯得乱七八糟,身上全是青紫红肿的伤痕,可单看那身皮肉,却又白嫩得像豆腐一样,穷人家哪能养出这等标致的女子,看得人人都摸不到头脑,谁也猜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有好事的忍不住凑上前去捏起她的下巴仔细查看,碎碎道:“姑娘,别怪我失礼,你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大家邻里街坊的也能有个照应,你是不会说话还是……哎,这、这不是花月楼的……那个谁,叫什么来着?你们快过来看,这是不是花月楼的铃儿姑娘?”

      花月楼不是普通百姓能轻易踏足的地方,金铃儿又是花魁,哪能轻易给人看了去?在场的男人纷纷心猿意马地偷瞟,嘻嘻哈哈地附和两句,谁也不知道这女子究竟是不是金铃儿,唯有一个秀才几年前寄住在从商的舅父家读书,中秋宴时被一众花钱如流水的纨绔子弟抓进花月楼里开眼,这才远远见过金铃儿一面,此刻踮起脚看了又看,迟疑道:“铃儿姑娘是瑶池天仙般的女子,若看脸倒是像的,可怎会沦落到如此田地?”

      “听说是和安家三爷私奔了……”

      “可安三爷昨日好端端回来了,她怎么……”

      “嘘,你小点声,听说没有?花月楼里又死了人,现下崔捕头把那里面的女人都抓尽了,只差一个金铃儿,天晓得她究竟是私奔还是……散了散了,待会肯定有官兵过来,咱们都离远点,别没事倒惹一身骚。”

      人群闹哄哄地在她身边聚了又散,不停有人掐起她的脸细看究竟,还有浪荡子趁机揩油取乐,金铃儿始终低头一声不吭,手里紧紧抓着半个肮脏的馒头,明明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却许久都没吃完。

      “这馒头都馊了!”有人眼尖瞧见,登时大叫出声:“天老爷,这哪里是花魁娘子,活像饿鬼转世……”

      几只手从身后探过来,把挤在一群的闲人毫不客气地推开,有人气势汹汹回望过去,刚摆出一副没完没了的架势,忽见来者一身公服,登时噤声,夹着尾巴悄悄溜了。

      也就是一眨眼的时间,原地只剩下三个不苟言笑的捕快,其中一个抬起金铃儿的脸同画像比对片刻,微一点头:“就是她,锁起来带走!”

      锁铐清脆的碰撞声让金铃儿回过神,捧着馒头茫然不解地望向他们,似乎并未明白自己的处境,费力挣扎道:“凭……凭什么抓我?我是回来找人的,官爷,我是花月楼的金铃儿……”

      “抓的便是金铃儿!”那捕快冷哼一声,毫不心软地将绳索圈上她脖颈:“连杀三人,你可认罪?”

      “什么?”金铃儿迷迷糊糊地望着他,被扯得站起身来,这才现出身下一滩殷红血色,她身上还在不停滴落鲜血,也不知究竟受了多重的伤:“官爷,我没有杀人,我和安家三爷在一起,是有人要杀他……”

      “还敢狡辩!若非安三爷前来报官,怕是至今仍无人知道你的狠毒手段,竟为争风吃醋害人性命,简直丧心病狂!”

      金铃儿呆呆看他,只依稀听见“安三爷”几个字,嘴唇颤得厉害:“三爷……他回城了?”

      捕快懒得理她,见她似乎不再有反抗的意思,身上又绑了绳索铁链,这才放开她回手整理画轴,却不想金铃儿忽然朝他狠狠撞来,一时没站稳晃了下身子,被金铃儿擦边挤过去,跌跌撞撞夺路而逃。捕快回过神来立刻拔足去追,不成想她一个柔弱女子竟会突然爆发出如此力量,几个转角后便没了踪影,只剩下三个跟丢了的捕快面面相觑,恨不得反手扇自己一记耳光。

      “找找找!”拿画像的那个气得半死,深感颜面无光,恨不能掘地三尺把人翻出来:“她肯定还在这里,仔细看地上哪有血迹,巷子就这么大,咱们分开找!”

      道旁堆成一摞的茅草里透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三人散开的身影,直到安静下来之后又等了一会,这才将黄澄澄的茅草推到一边,探出一张狼狈不堪的女子面容来。

      金铃儿提起裙角从茅草堆中爬出来,微微喘气,虚弱地环顾着一片陌生的眼前,刚试探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赤足从散了边的裙裾下露出来,左踝处已经肿得和脚面一般大小,充血近深紫色,瞧着十分骇人。

      整整一夜,她就这样拖着一只受了伤的脚从荒郊野外艰难走回九江城,好几次都栽倒在地上险些爬不起来,若非心心念念要帮安子岳求援,怕是连半程都走不完。可是刚刚那人说了什么?他说安子岳早就回到九江城里,为何会这样?他断了一条腿,此刻不应正藏在山中猎人搭建的小屋里养伤吗?

      还有捕快说的三条人命——就算把珠珠的死赖在她头上,那也只是一条人命,剩下的两个死人又是谁?她离开九江城不过一天,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捕快又为何一口咬定是她杀了人?

      “三爷……”金铃儿颤着声音,几乎不舍得将这两个字吐露出来,她宁愿欺骗自己,就当安子岳依旧对她一片真心:“我知道,你还在等我,你没有报官,三爷,我这就回去陪你……”

      一截瘦弱的腕子出现在她眼前,金铃儿下意识扶着站起身,忽听一个颇耳熟的声音讶异道:“怎么是你?”

      兰溪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金铃儿。

      与梁之清分开后,她又带上那方□□,故伎重施藏起与众不同的眸色,大摇大摆走到街上,本想先去花月楼里找莺莺问明究竟,却见往日宾客盈门的花月楼大门紧锁,上面贴了两道丹砂批注的封条,意为衙门办案,几个人正站在门前对那两道封条指指点点,兰溪默不作声地听了片刻,才知是莺莺出了事。

      昨天下午花月楼的莺莺姑娘受邀去张富人家中贺寿,半路被人劫持,轿子里只剩下一段染血白绫。花容娘立刻报官,结果还没等衙门中人着手处理,深夜时又被人悄无声息地将莺莺送了回来,拿一卷破烂棉被裹着,大剌剌扔在花月楼门口,先前还没人在意,后来有酒客不小心绊在那团棉被上,醉醺醺地连撕带拽,不想从棉絮里扯出一把女人长发,再往下便猛地抻出一张铁青面孔,血迹斑斑,死不瞑目,正是已经断了气的莺莺。

      被子里还有半把折断的发梳,另一半则扎在莺莺心口,经仵作验尸,正是致命的凶器。

      此外,被子里还找到不少胭脂痕迹,许是为了遮掩血色,但总归能证明杀人的是个女子。那把发梳上刻着花月楼的标记,崔捕头带人封了花月楼,发现只有金铃儿的发梳不翼而飞,此时金铃儿已失踪足有一日,他觉得蹊跷,索性让人将楼里姑娘尽数带回衙门中审问,旁人若问起,便一概推说是勾栏女子争风吃醋,不料失手杀了人。

      次日一早,近来风头最盛的丽宝儿主动作证,说前几日还见金铃儿同莺莺起了纠纷,金铃儿为人嚣张跋扈,先前同另一名叫珠珠的女子因为安子岳斗得水火不容,可珠珠才得宠几日便离奇失踪,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如今她才与莺莺不和,莺莺便立即惨死,实在让人没法不多想。

      与此同时,受了腿伤正在家中静养的安子岳也托人前来,请九江城总捕头崔佑安为他主持公道——他说曾亲眼所见莺莺的恩客死在金铃儿手里,就是因为金铃儿不甘旧爱变心,这才同莺莺结下梁子,后来金铃儿得知安子岳眼见她当日所为,多次威胁,甚至还将安子岳带出城外意图杀害,幸亏安子岳捡条命活着回来,这才有机会将她揭发,真相大白。

      这下人证物证俱在,即便崔捕头仍觉金铃儿一个女子不应有这么大的能耐,但见丽宝儿和安子岳一派信誓旦旦,同僚亦不断施压,只好收起心中疑惑,批下追捕公文,全城张贴告示,捉拿命案凶手金铃儿。

      幽暗小巷里,兰溪将听来的消息说给金铃儿,私心是想劝醒她别再执迷不悟,毕竟金铃儿曾帮她将阿春送到好人家,除了珠珠一事,她对金铃儿全无恶感,况且想也知道必然是莺莺派去追杀他们二人的杀手出了意外,安子岳不仅抛弃金铃儿独自归来,还倒打一耙祸水东引,借此洗脱自己嫌疑,卑劣手段同栽赃秦老爷子和灵芝时如出一辙,实在不值金铃儿痴心以对。

      金铃儿却如失心疯般不肯相信,口口声声称安子岳还在山间小屋里等她回去,又将出城后的不幸遭遇说与兰溪听,原来她担心安子岳睡得太久有伤身体,悄悄藏了盘漓冷的解药喂给安子岳,出城后又给那车马佬一笔钱打发他走,满心想随安子岳一同浪迹天涯,却不想正当安子岳逐渐醒转之际,驾车的马忽然发足狂奔,两人当时正行在山路之上,金铃儿又不会驾车,手忙脚乱之下只来得及抓紧安子岳的身体,随后便同翻倒的马车一起栽下悬崖,好在她运气不错,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挡住下落之势,拎着安子岳一个大男人硬是撑了许久,直到山路上有其他行人经过,这才将两人解救下来,脱离险境。

      “其实落下去时三爷便醒了,迷迷糊糊地叫我不要放手,我怎会放手呢?”金铃儿泣不成声,任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在血污遍布的手上冲出两道白净印子:“后来被人救上山,三爷缓过来,问他为何会在此地,我当时发了烧,浑浑噩噩的,便什么都说了,三爷气得白了脸,说要回来……我同他讲有人要杀他,可他不信……”

      安子岳当然不会信,不仅不信,简直粗略一听就能找出这话里无数破绽,他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恼羞成怒之下一定要回九江城报仇雪恨,谁知腿伤未愈,根本走不远,金铃儿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嫌这女人纠缠不清,又想到若回九江城恐怕仍会被崔佑安找麻烦,不如干脆拿她做个替死鬼,便哄骗金铃儿替他回城找人帮忙,又叮嘱决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金铃儿不疑有他,当即拖一身伤上了路,而安子岳却在她走后费力来到山道上,掏出身上带的银钱拦下一架马车,比金铃儿快了近一倍的时间率先赶回九江城。

      然后顺理成章地将所有罪名都推到金铃儿头上。

      兰溪想通个中关窍,才要劝金铃儿赶快离开,却听金铃儿痴痴道:“三爷才不会害我,他答应过要娶我作偏房,我……”

      她的身体忽然软下去,重重跌在地上,片刻间七窍流血,那一句话哽在喉中,到底没能说出来。

      一滴泪顺她眼角慢慢滑落,将阳光折射出万般色彩,那是她生命里最后的颜色,近乎虚无。

      兰溪猛然回头,只见一个黑洞洞的管子从不远处的墙洞里伸出来,正对着她们两人的方向,才要闪身躲避,却见那管子倏然一动,缩回去不见了。

      墙洞后面悄无声息,那群人似是毫无取她性命的打算,默不作声走得干干净净,兰溪站在原地怔忡许久,忽然明白过来——

      莺莺死在安子岳手中,她贴身的丫鬟必然也被安子岳审了无数遍,那女孩见过她戴面具的模样,大概误以为这是她的真正面容,便向安子岳描述出来,而安子岳或许还没来得及和安柳楠沟通此事,他并不知道兰溪就是这丫鬟口中的杀手十五,笃定这人不会离开九江城,故而吩咐下去,一旦遇到如此长相者,谁都不得取她性命。

      的确是安子岳的性格,他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一定要自己亲手讨回这个场子。

      兰溪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她知道该去哪里找安子岳了,显然,对方也从没放弃过找她。

      他们两人间的种种过节,此生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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