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似毒》赴遥

103、之清

　　梁之清今年十五岁，只比周骋小五个月，先祖水中刀恶名远播，百年前纵横西南客来江，商人行船若不给他上足了供，必然有去无回，连尸骨都留不下，时人震慑于他的凶狠歹毒，又偷偷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作“鬼殿龙王”。这位龙王可是了不得，坐拥水路，姿态全盛之时，连皇帝都不敢一撄其锋。

　　后来朝代更迭，水中刀一介匪患竟也有满腔丹心热血，带领手下征战沙场，誓死卫国，最终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只余幼子因出征那年尚在母腹之中而得以幸存，成为水中刀后世唯一骨血，顺理成章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巨额财富，又因穆朝新帝连番剿匪，迫不得已避入九江城中，建金玉赌坊，私下里与官府甚至朝廷重臣利益勾结，终于保全一条性命，又特地请高人改了姓名，因水中刀一生漂泊，至死无墓无碑，唯恐镇不住惨死在他手里的万千亡魂，便在水和刀下加木稳固，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生，是为天序，欣欣向荣。

　　由此，水中刀的后代便改了姓氏，是为“梁”。

　　梁之清的父亲梁雯是传承此姓的第二代，被他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爹花重金送进官府，多方联络，终于销了梁氏不光彩的过往，自水中刀往前的历史彻底成了白纸一张。而梁之清三岁习武，七岁入试，自幼被梁雯带在身边耳濡目染，成年后也顺理成章进了衙门，成为崔佑安手下一名小小捕快，他的两个哥哥一个考了贡士即将前往帝都御前，另一个则师从妙手赌王，在自家金玉赌坊中混得风生水起，自此梁家三代，为官为商各有通路，终于算是稳定下来，不用再担心某日被皇帝大翻旧账，抄家问斩。

　　而话又说回来，正因为梁之清自幼成长经历曲折颇多，导致他身上竟融合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为官者谨言慎行，多做少听，江湖客却义薄云天，自有侠胆，两相结合倒让他成了异类，官家的孩子嫌他遇事不肯站队，商贾家的小孩又觉得他阴沉算计难交真心，唯有周骋待人一派赤诚，从小至大都是心胸坦荡的性子，因此在一众厮混年月的纨绔子弟中，反倒只有梁之清与周骋交情最深，无关家室利益，只因看重这个人。

　　周骋那日将一封信交给他，言明若七日未归，要梁之清来这个酒馆后的小屋里找周小僮拿一件东西，同信一块交给崔捕头，保周家上下平安。如今已是第六日，梁之清一早便差人去周家打探消息，得知周小僮彻夜未归，心中觉得蹊跷，当下决定先去小屋中等候，碰碰运气，谁知没碰上周小僮，反倒遇见另一个更加难以置信的人物，让他当即愣在原地，几乎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老话讲“朋友妻，不可戏”，但凡和周骋走得近的，都知道他有个祖上订下的娃娃亲，那姑娘小他三岁，是个天生异瞳的病秧子，足不出户，只余其名，不见其人。当朋友的自然没有颠颠盯着人家尚在闺中的小夫人看的道理，可梁之清却见过这女孩一面，那日周家大乱，兰溪身边伺候的婆子莫名死了，满屋子全是血，还是他帮忙将这事处理完善，忙乱中匆匆瞥过那位“小兰小姐”一眼，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只依稀记得是个身量瘦小的女孩子，眼睛一灰一绿，幽幽如鬼。后来周家从内宅到商铺全乱了套，他被爹娘禁在家中不得出门，再得知她的消息便来自周骋口中只言片语，只知道她被安子岳锁在周家佛堂里，诵经七日后便要送往城西法师手里进行血祭，后来莫名逃了，再没人见过她。

　　梁之清先前听到这个消息时，还很惊叹这女孩的机灵与胆色，本以为她定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九江城，不成想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见她毫不遮掩穿行而过，没被安子岳的人先抓到简直是天大的好运气，他本想先带兰溪躲藏起来，又怕贸然出现惹她惊吓多生事端，思来想去只好先道一声“得罪”，手心里藏了迷药悄悄跟在兰溪身后，趁周围行人稀少时冲上去将人利落迷倒，脱下外袍遮住兰溪头脸，像扛个米袋似地一路将她拖回小屋中，关门落锁后方才长出一口气，心说好险，等到时周小僮来了，还得问问这姑娘该如何处置。

　　迷药是江湖人惯用的土方，自然没有配套的解药等物，若是旁人昏倒在这里，梁之清直接取把刀给他放血便是，但兰溪终究是个姑娘，且听周骋的意思，还是个多吹阵风都要卧床三月不起的柔弱身子，梁之清还真不敢对她乱来，只好任她自己悠悠醒转，等的时间里又将整个小屋仔细翻找一遍，确信一无所获后无奈坐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昏睡不醒的兰溪。

　　所幸他下药时手里还是有准头的，兰溪并没有昏迷太久，大约两炷香的时辰后，只见她长睫微颤，慢慢清醒过来，躺在地上时还满眼迷茫地四下张望，忽然一个激灵翻身坐起，视线定在梁之清身上，眼神转瞬变得凶狠警惕，像一只被缠进□□里无处逃脱的小兽，猛然对逼近的人类露出尖牙利爪，色厉内荏。

　　梁之清饶有兴致地看向她，觉得这姑娘的反应很是新奇——某个瞬间，他几乎以为面前满眼戾气的少女和周家宅院中花叶似的小姑娘根本并非一人，周家的那个是锦垫上薄如蝉翼的细瓷，现下这个却宛如冷铁锋刃，触目生寒。

　　“我叫梁之清，是周骋的朋友，同周骋说好若他出了意外，要替他保住周家，顺便想办法放你一条生路。”他本以为兰溪会哭闹着质问他是何人，却没想这女孩竟如此沉得住气，两人对峙片刻，倒让梁之清自己哑然失笑起来，心想和一个小女孩计较什么，索性率先表明身份，开门见山：“如果今天周小僮告诉我你还被关在佛堂里，我会尽可能想办法把你带出来——周骋的原话是，‘能救则救，不能救便算你倒霉’，他现下情况不妙，估计再也回不来了，而至于小兰小姐你——我可以这样叫你吧？你愿不愿意听我安排，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城外，先找个安全地方避过风头，等你长大以后，想去何处，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如何？”

　　这些日子他盘算了无数遍该怎样替周骋保住兰溪，本以为主意精妙，却听兰溪坚决道：“我不走。”

　　“你不走？”梁之清露出些讶异表情，有点发愁地看着她：“那可不行，再说你干嘛要留在这里？如果没了周骋，你在周家根本没有待下去的位置，他们只会把你关在某个小屋里，逢年过节才给你一顿好饭吃，况且周家现在出了这种事，锦衣玉食的金贵程度怕是不比以往，你……”

　　“顾左右而言它，倒不如干脆一点，”兰溪轻声道：“如果我不走，安子岳就不会放过我——你是不是想说这个？”

　　梁之清愣了愣，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那个……原来你知道得还不少，不过也好，既然你什么都懂，何必非要留下，难不成你想同安三爷硬碰硬？”最后一句话本是戏谑，然而梁之清的声音却不觉渐渐低了下去，兰溪专注地看着他，见他面红耳赤地思索着，最后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重复：“我是说，你该不会是想和安三爷……硬碰硬吧？”

　　兰溪静默片刻，忽然仰起头，颜色迥异的眼眸里有种冰冷的疯狂，正在不为人知地破土而出：“这里有水吗？”

　　“水？”梁之清茫然看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要喝水？”

　　“我只想要一杯水，“兰溪彬彬有礼地告诉他，坐在地上换了一个姿势，捧着水杯朝里面看了一会，抬起头对梁之清笑了笑：”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其实不是我要留下，而是有人不肯放我走。你不是很好奇我究竟是怎样从周家跑出来的？我从头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没给梁之清拒绝的机会，自顾自从那日周骋将她送进佛堂中讲起，讲到可爱和黑猫帮她找到出口，讲到周小僮将她乔装打扮送出城外，讲到她潜回花月楼中暗算安子岳，并将从安柳楠手中取到的假印信交给周小僮，又让他去救周骋，还有山神庙里偶然听到的消息，那群人说周小僮被抓了，而安柳楠因为见过她，现下正在从周小僮嘴里拷问她的行踪。

　　她只隐瞒了两件事，一件是周家地下有个富可敌国的藏金宝库，另一件则是周员外的死。

　　梁之清听得目瞪口呆，睁大眼睛看着她，表情十分复杂，许久才道：”可……我本以为周小僮他……“

　　”你等不到周小僮，“兰溪说：”安柳楠不会放过他，不管他是否被屈打成招，一旦安柳楠和安子岳意识到我还会回来，小僮哥哥就不再有被利用的价值——如果周骋要你通过小僮哥哥保护周家的话，现今怕是不能顺利了，莫不如杀了安子岳，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杀了……安三爷？“梁之清上下打量兰溪，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你，要杀安三爷？今天若不是我，你这样大喇喇地走在街上，早会被安三爷的人带走，任何人都别想再找到你的下落；况且就算你能杀了安三爷，安家大爷能善罢甘休？“

　　兰溪侧头思忖片刻，平静道：”那就把安柳楠也一同杀了罢。“神色认真，全然不似一时玩笑。

　　梁之清只觉寒意阵阵，抬手制止兰溪继续说下去：”小兰小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就算你本领通天，能将安家人满门屠戮，可是仍然杀不了安家大爷，因为——算了，我同你直说罢，反正过了今天，这事大抵也不再算秘密了，安家大爷手中有个东西，唤作飞龙符，因为太过贵重，它原本的主人甚至派了数十名暗卫守在安家，只要安家大爷遇险，立刻护他周全，这伙人和困住周骋的人本是同一批，如果安家大爷出了事，骋哥定然凶多吉少……“

　　”你错了，“兰溪轻声打断他：”我不是为周骋回来，而是为了我自己。安子岳早和一些人达成交易，要把我交出换一大笔钱，虽然我不知道那群人究竟为什么要买我，但是既然有利可图，只要安子岳不死，我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从始至终，我只不过想活下去罢了，我的确活不长，可我不希望到死都要任人摆布。“

　　这个回答是梁之清之前没想到的，他怔忪望着兰溪，还没想到该怎样应答，却听兰溪又道：”至于周骋，既然他已经死了……“

　　”他没死，“梁之清脱口道：”骋哥他……“

　　语声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忽然包裹上来，梁之清和兰溪两相对视，清楚看见女孩微微翘起的嘴角，脑后一阵发麻。

　　”这是你第二次告诉我周骋没死，“兰溪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先前藏匿的攻击性呼之欲出：”我记得你不久前刚刚说过，周骋生死未卜，‘估计’回不来了。“

　　她将”估计“二字咬得很重，梁之清眼神慌乱一瞬，强自硬声道：”是，可我作为朋友，自然相信他没死。“

　　兰溪笑出声来：”扪心自问，难道你会相信这种说辞？“

　　”那……那又怎样？“梁之清坚信她不可能有机会见到周骋，越发有恃无恐：”就算你告诉周骋……“

　　”为什么要告诉周骋？“兰溪走到窗边打开遮板，用力推开窗扇，几声呼哨引来一只小鸟在她掌心蹦蹦跳跳，歪头看向梁之清，眼神狡黠：”难道你暗中徇私，明杀暗放，这消息捅出去不比告诉周骋要实用很多？我会鸟语，我能让小鸟把我想说的话带到任何一个地方，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等着你的私下作为被人彻底揭穿吧——当然你还有第三种选择，如果你既不想杀我，又不愿我出去乱说的话，就再给我一天时间，到了明日才算七日对吗？在明天日落之前，如果安子岳还没有死，你大可按照和周骋曾经商议的那样救下周家其他人，就当世界上从未有过我，如果安子岳死了，你就放了周骋——若我能杀安子岳，绝不会让安柳楠还有机会活下来。“

　　”我不会把麻烦引到你们身上，你只要给我一天时间就好。“

　　一天之后，无论兰溪是死是活，都不会对原有的计划造成丝毫影响。安家兄弟近来风头太盛，甚至隐隐生出几分要和金玉赌坊分庭抗礼的架势，如果安家真能因此被狠狠打击，对梁家来讲不见得是坏事，梁之清看她良久，忍不住道：”可你不会成功的，你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兰溪再次打断他，脸上笑容未变，眼睛深处却殊无笑意：”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本就不是为了躲藏。“

　　同一时刻，安家别苑。

　　安子岳倏然睁开眼睛，朦胧间只觉面前似乎有个陌生人影晃个不停，暴怒之下一把掐住那人纤细的脖颈，咬牙切齿按在身下，怒道：”你又想干什么？“手指用力收紧，眼看那人脸色渐渐红涨起来，忽然冷笑出声：”凭你也想算计我？滚出去！“

　　为他打扇的侍女突遭无妄之灾，拼死挣扎，眼见快没了气，幸亏安柳楠正从门口进来，瞧得不对，立即道：”三弟！“

　　安子岳浑身一震，神色立即清明下来，这才慢慢松了手，见那侍女白皙颈上一圈深红掐痕，莫名心烦意乱，也没像往常那样细心安抚一番，只挥手道：”先退下罢。“语气十分冷淡。

　　侍女惊魂未定，朝安柳楠和安子岳低头作了福，飞也似地逃走了。

　　安柳楠皱眉望过来，视线在安子岳腿上停顿片刻，见那里被药布缠成一个萝卜，再无情也多少有几分恻隐之心，叹道：”怎么突然发这样大的火？可是她伺候得不周？“

　　安子岳不耐烦地摇头，靠在枕上双眼紧闭，倦倦道：”不关她事，噩梦罢了。“

　　他的右手忍不住抽动一下，上面有道深可见骨的伤，据说那日安子岳艰难回到九江城时，受伤的右臂上还扎着一段纱布，上面有个隐约的小小”铃“字，是用胭脂写的，看上去十足可怜。

　　安子岳对这事讳莫如深，连安柳楠问多了都直接甩脸色，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不能在安三爷面前谈论这个字，私下里却更忍不住好奇，凑在一块窃窃私语，全在猜测那段纱布的后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毕竟大家都知道，花月楼的头牌金铃儿，一直以来对安子岳苦苦纠缠，却和安子岳在同一天失踪了。

　　这可多巧？

　　安子岳断了一条腿，如今连地都下不得，也管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只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可惜闭着养着，却又忍不住想到那一幕——他的噩梦曾经如此真实。

　　飞驰的马车翻下悬崖，他头疼欲裂，醒来便见身下万丈深渊，而他全身悬空，只有一只手被人紧紧抓着，这才没径直掉下去。

　　扣紧他的那只手因为用力而显得略微痉挛，看上去很不好看，指甲也是素淡的，全然没有平日里妖娆勾人的艳丽颜色。安子岳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金铃儿一手紧紧把住山石，另一手却拼命抓紧他，整个人的身体几乎被拉长一截，像把欲断的弓。

　　”别松手……“安子岳喃喃，语带哀求：”别松手……千万别……“

　　抓紧他的女子冲他笑笑，气息不稳地开了口。

　　”三爷，“她轻声说：”我们一起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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